第8章 八、死得其所

人生而不平等。唯有死亡平等地分与众人。

        人类心底深处大概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死亡在真正降临之前，永远只是沙漠中的一座蜃气楼，明镜中的一轮圆月，分明就在眼前，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所以当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忽然直面死神轻拂而来的阴暗气息时，一时之间竟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具尸体——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一具尸体以及两个被挤压成一团肉球的物体安静地躺在地上，内脏洒满一地，瘀红的血液早已干涸成硬块，但腥臭味丝毫不减，冲击着众人的嗅觉和视觉。

        「这……是那位阿姨的儿子吧。」

        最后还是虎杖悠仁先开的口，他半蹲下身，检查只剩下上半边身躯的男子尸体，上面的名牌明晃晃地印着「冈崎正」三个字。

        虎杖悠仁垂下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口气中明显带着平日少见的颤抖，就是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我要把遗体带回去。如果连遗体都没有就说人死了，她肯定不能接受的吧。」

        与虎杖悠仁截然相反的是伏黑惠冷冰冰的语气：「我们还要去确认另外两个人的生死，把尸体丢下吧。」

        「可是，我们走过的路都会消失的吧，之后也没时间再回来啊。」

        「不是『之后再回来』，我是叫你『丢下』！原本就没有兴趣救的人，现在都变成尸体了，我更没心思去理会。」

        少年平日里说话虽然常常带刺，但出发点总是源于关心或担心，这是他第一次透露出冰冷到极点的漠然，虎杖悠仁只觉莫名其妙，又火气攻心。

        「你这是甚么意思！！」

        被揪住领子的伏黑惠没有一丝嬲怒，他只是平静不过地说道：「这里可是少年感化院。你那么想要救的冈崎正犯下的罪行是甚么你知道吗？无证驾驶。他撞死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女孩。而且那不是他第一次无证驾驶，而是第二次。」

        闻言，虎杖悠仁的脸色果然立刻一阵青一阵白。

        「你好像拘泥于要让人死得其所这件事上——可如果你救的人，将来有一天杀了人又该怎么办？」

        「……那你当初为甚么要救我！？」

        听到少年声嘶力竭的一声诘问，伏黑惠眸中明显闪过一抹动摇，嘴巴微微张开，最终却是抿紧嘴唇硬是没解释甚么。

        原本翘着发尾竖起耳朵在旁边看好戏的信子手上动作一顿，瞬间便明白了这场争端的由来。

        原来如此。

        一个执着于拯救所有人。

        一个执着于拯救所有善人。

        虽然份属不同类型的傻，但反正都是把自己累死不偿命的那种笨蛋吧。

        费尽心力想要拯救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于水火之中，她知道人类世界称这为「善良」，但在她看来只是毫无逻辑的愚蠢之举。

        重点不是对方是否善人——而是对方对自己是否重要才对吧。

        地球上有78亿人，每一秒死亡的人类可能比每一秒死亡的小猫小狗都要来得多。

        她没有闲暇去拯救萍水相逢之人。既然时间精力有限的话，她只会对于她而言有价值的人伸出援手。

        她既不善良，亦非邪恶。她仅仅是忠于自我。

        不过有趣的是，那个执着于拯救善人的少年却救了自己这么一个混沌的存在——是命运弄人，还是老天爷根本是个爱看戏的恶趣味混蛋？

        「喂！我说你们两个够了喔！给我搞清楚时间和场合——」

        责骂声戛然而止。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甚么事，钉崎野蔷薇就已经被拉进了毫无预警地浮现于地上的坑洞之中。

        「钉崎！」

        伏黑惠急忙回头一看，瞳孔瞬间因震惊而猛烈扩张。

        玉犬整个身躯被打入墙壁之中，只剩下半个头曝露在外，一双眼珠子被挖去，空余下两个空洞的窟窿，显然已断了气。

        式神被破坏后便无法复原。对伏黑惠来说，玉犬不仅仅是他以影子捏成的侍从，更是从他小学开始就一直陪伴在侧的同伴。而此刻他却连凭吊的时间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压下呕吐的冲动，转身向另外两人高声喊道：「快逃！！之后再去找钉——」

        ——怦咚、怦咚。

        ——怦咚、怦咚。

        首先捕捉到那东西存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脏。

        信子自诞生以来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杀气。

        压迫感如有实质，瞬间覆遍她整个身躯，四肢八骸就像大冬天浸泡在倒满冰的水桶中一样，分毫动弹不得，只有冷汗一滴一滴沿额角不住滑落——就算不用双眼去确认，她也知道是甚么东西来了。

        眼角余光处，两个少年同样被杀气死死钉在原地，两人两咒灵形成奇异的三角站位。那长相奇丑的特级头颅上四只眼珠骨碌打转，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打量他们三个，占脸孔一半大的嘴巴咧成大弯角，露出里头灰白的牙齿，喉咙深处不断发出尖锐高频的笑声，彷佛在搓手盘算待会要怎样吞食这几只弱小的生物。

        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

        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

        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必须要逃走。

        ——可恶！！

        该死的脚，快给我动啊！！！

        就在信子还在与恐惧争夺身体控制权之时，三道突兀的声音蓦然响起——几乎是无分先后——分别是虎杖悠仁的怒哮、金属断裂哐当落地，还有像是甚么东西被俐落切断的一声闷响。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趁着威压消失的一瞬间空隙，闪身退到两三米外，同时回头一望。

        ——原本应该是虎杖悠仁左腕所在的位置，此刻空无一物。

        光滑的切面处鲜血喷涌猛如瀑布，左腕残肢与已炸成几十块碎片的屠坐魔静躺地上。

        偌大的铁皮四方空间中，回荡着的笑声越加疯狂，彷佛是在嘲笑挑战者的不自量力。

        在虎杖悠仁起手攻击的同一秒钟，那东西就已经用锋利若利刃的指甲把他的手腕连同武器割断。

        这就是特级。

        她会死在这里。

        不，他们统统都会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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