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伏黑惠：过敏

伏黑惠的日常压力很大部分来源于人类。

        大概是因为有个早在他小学时就不知跑到哪里风流快活的混账父亲，为了生存，他比同龄小孩要更早学会照顾自己，顺理成章地，也更早学懂了观言察色。

        与动物不同，人类擅长伪装情绪，以经过包装的表情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与欲望。要去解读人类如洋葱般层层包裹起来的真实情绪，让他觉得疲累不堪……更何况苦苦追寻到最后，光鲜表面下埋藏的九成都不过是污秽、教人不忍直视的扭曲欲望或情感。为此，如非必要，他平日都会极力避免与其他人的互动。

        由此亦可以想象，「咒术师」对他而言是怎样痛苦的一份职业。

        咒灵集人类所有最负面的情绪于一身。

        而他作为咒术师，则需要直面这些汹涌的情绪波浪，再搅动自己的咒力——换句话说，情感——来进行祓除的工作。这就像是把一个对海鲜过敏的人丢到海边，再宣告他一生只能吃鱼维生一般残酷。

        讽刺的是，他虽然不喜欢善于隐藏情绪的人类，随年纪增长，本人却也终于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忠实地执行任务，不投放过多的个人情感；与前辈保持友好关系，却也不过度深入；而对于那个时至今日依然可疑的白发男人，他虽然心存感激，但亦始终有意识地保持距离——毕竟就算对方多照顾自己都好，都不可能成为自己真正的家人。

        这样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冷静沉着、不意气用事，但他心底明白——归根究底，不过是他不愿意与他人建立过深的关系罢了。

        在一成不变的高专生活中，首先搅动水面、翻起波浪的是虎杖和钉崎。以厌倦人类的他的标准来说，虎杖和钉崎算是蛮好相处的——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不善于掩饰情绪的笨蛋。会把喜怒哀乐如此直白地表现于脸上的生物，除了那两个家伙外，也就只有小学时他常常逗着玩的邻居家饲养的哈士奇了。

        再然后又出现了那个五条老师带回来的奇异「少女」。

        让咒灵混血加入高专，还要他们一起去祓除诅咒？即使根据那个疯狂教师的基准来判断，这个决定也已经远远超乎「疯狂」两字可以形容的了。

        「信子很有趣喔！她说想要了解人类情感，而且不是在说笑呢。惠你也和她相处一下就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有甚么得着……毕竟某程度上来说，你们两个还挺像的………」

        即使私下去质问那个不良教师，得到的也不过是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回答。

        也对，期望从那个没半点正经基因的男人身上获取解释，是自己太天真了吧。

        所以就算不情愿，他后来也只能慢慢接受了与「咒灵」成为同学的现实。他不像虎杖那样心大，能毫无芥蒂地把不知底细的家伙称作伙伴，不过如果只当成是工作的一部分，那么偶尔互相配合一下执行任务，倒也不是很大的问题。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她不做出危害他人的可疑举动，那他也不会主动去出手挑衅——纵使他对于如何对待这个比自己还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女仍然感到头痛非常。

        这份刻意维持的微妙平衡，却在少年院任务当天被砸个粉碎。

        伏黑惠讨厌与人有无谓的瓜葛，自然也就讨厌亏欠人情。然而，单单是经过少年院那一天的事件，他就已经背负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毕竟，说到底，他可以还债的两个对象都已经死了。

        他无法寻问逝去的亡魂能为他们做些甚么，所以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偿还债务。

        以他对虎杖的了解，拼尽全力拯救更多的人类，就是祭奠他最好的方式。因此，即使祓除咒灵的任务时常教他疲惫不堪，他也依然拼了命地去执行，比起以前来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他亦更努力训练，尝试挖掘出自己术式的更多可能性。

        如果自己能再强一点……

        如果自己能再可靠一点……

        说不定他们就……

        欠虎杖的债固然让人心累，然而真正教他苦恼的，却是偿还方式悬而未决的另一笔债。

        少女——信子想要甚么？

        她即使豁出性命也想要实现的愿望是甚么？

        又或者应该说，他能为死去的她做些甚么？

        责任感与悔恨压在心头，犹如无形的巨石，侵蚀他的日常。

        「吶，伏黑惠……你相信我吗？」

        不，他不相信。

        他打从心底不信任人类——更何况她这个自人类的恶意中诞生的咒灵混血。

        伏黑惠挥下手中的黑曜石短刀，废弃教室中的二级咒灵瞬即被腰斩成两半，黑色的「血」源源不绝倾泻而出，三数秒后又连同散落在地上的肢体一起，化作烟雾消失于空气之中。

        他不相信她。

        可是他却又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他想要看进她那双死前显得异常「人类」的眼睛深处，问道——

        为甚么不抛下他和虎杖逃跑？

        是因为觉得横竖逃不掉宿傩的追杀？

        还是说害怕五条老师之后的报复？

        ……到底是为甚么？

        伏黑惠将咒具收回影子仓库，回头一看，除了已好几年无人使用、堆满厚厚灰尘的桌椅和黑板外，甚么都没有。

        咒灵说到底不过是咒力组成的肉块，祓除后，就甚么都不剩。就连刚才的激战，也都彷似是梦一场一般虚幻。除了因打斗而扬起的尘埃在正午阳光中隐约飘旋之外，再没有事物能证明他所祓除的咒灵曾真实存在于此地。

        灰尘落地，最后的证据随之消逝。

        少年收回一时失焦的视线，轻轻拍走了沾在脸颊上、教他双眼发红过敏的尘埃后，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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