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崩地裂。

        世界又开始旋转，他像是行走在虚浮的木头上浸入深水中，怎么努力也找不到自己的着力点。

        一片朦胧中，他望向自己的灯塔。

        “怎么了？”是林惊绝。

        是……林惊绝。

        秦与时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剧烈的跳动在胸腔之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爸，我爸……李逸说，他不太好”。

        “我不知道……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不太好，我都不知道……”

        他一连串说了很多句话，却什么都没表达出来，林惊绝紧紧的握上他的小臂，稳定着他的情绪。

        “没事，不会有事的，我们现在就回去”。

        一片蒸腾中，秦与时失去一切判断的能力，他的记忆开始倒退，退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爸爸，你看我今天得了小红花！”

        “是嘛！来，爸爸看看！可不是嘛，这可是我们与时得到的第一朵小红花，爸爸给你裱起来！”

        “嗷！好！”

        小小的孩子被自己高大的父亲高高的举过肩头，双臂展开，拥着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爸爸，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小少年弹着自己的小短腿，坐在父亲的怀里，眨着自己的大眼睛问。

        “当然！爸爸永远不会离开你和妈妈的！”男人笑着刮他的小鼻子，说永不分离。

        “爸爸爸爸，我们能一起去游乐场吗？”

        “能啊！”

        “爸爸爸爸，我们明天能吃……肯德基嘛？”

        “能啊！”

        “爸爸爸爸，你爱我吗？”

        “当然了，爸爸最爱与时了”。

        “全世界最爱吗！”

        “对！全世界最爱！”

        记忆像是海浪波涛汹涌翻滚而来，那么清晰又那么明确。

        记忆重重叠叠，将新的伤疤翻上来盖去旧的，同时掩盖的，还有早就尘封在尘土中的……曾经有过的，温馨时光。

        他都记得的，原来……他都记得的。

        那么年轻的，如山一般高大的父亲，全世界最珍爱他的父亲，他从来没忘过。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秦与时手脚冰冷，眼神却不停放空，直到一双温热的手合上他的掌心，才有丝丝暖意传进他的身体。

        林惊绝将他的手合拢在胸口，“没事的，别怕”。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秦与时看着林惊绝的脸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眶，他从记忆长河中抽离出来，将自己生生与那个童年时的孩子割离开来。

        “怎么办啊？”他无助的看着林惊绝，眼神里都是无措。

        “怎么办啊林惊绝，怎么办呢？”

        林惊绝看着他的眼睛逐渐泛红，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她太懂这种感觉，当年她接到老师的电话，去认父母的遗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状态。

        怎么办呢？

        我要失去我最亲的亲人了，怎么办呢？

        林惊绝将秦与时紧紧的抱在怀里，希望能透过身体的温度给他一些勇气。

        没办法的，没办法的。

        都是注定的。

        生死为大，人何其渺小，谁都说了不算。

        飞机轮子落地的那一瞬间，秦与时还是不由自主的握住了林惊绝的手。

        他太慌张了，对以后要面对的每一个人，未知的每一步，他都害怕。

        林惊绝转向他，温柔的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的，我陪着你”。

        “时哥，我在这里”。

        “别怕”。

        别怕。

        见到秦父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很虚弱，氧气罩罩在脸上，面罩下整个人还在起伏，但是并不明显。

        像是很虚弱的样子。

        见到秦与时牵着林惊绝的手一起走进来，秦父很微弱的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

        他呼着气，小声地说着什么，秦与时一个箭步冲上去，贴在秦父的面罩上听着秦父说的话。

        秦父的声音不大，还带着点喘，就像是一个破风扇，呼哧呼哧的，但秦与时还是很努力的听，像是不能错过一丝一毫似的。

        待听的清了，他眼前一片雾蒙蒙。

        秦父说的是：“好，好啊”。

        他直起身子来对上秦父的眼神扯出一抹笑来，牵着林惊绝的手给秦父看。

        “看，爸，我……把林惊绝带回来了”。

        “我们会好好过的”。

        “您……别担心我”。

        秦与时的声音里面满是哽咽，在车上的时候李逸已经大概讲了秦父的情况了。

        这两年来，秦父的身子就不太好，秦潇乐一直是知道的。

        断断续续的治了很久，却总也不见好，秦父自己也是知道的，他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

        他倒是常说：“人老了就像零件坏了，有时候修也修不大好了，那就坏着吧”。

        居然是这个意思。

        那句：把林惊绝带回来，再给爸看看。

        原来也是这个意思。

        时至今日，居然只有秦与时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他甚至都不能去问一句，问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到了要跟秦父告别的时候。

        “爸……”秦与时只是叫出口这个字，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

        秦父却拍拍他的手，示意秦潇乐将他的床摇起来。

        “咳……咳……咳”，秦父动手将自己的氧气面罩摘下来。

        “爸，您不能……”秦潇乐还要阻拦他，被秦父一伸手挡回去了。

        “我这身子，我也知道”，他转向小儿子，露出个笑来说：“就说说话，跟你们……再说说话”。

        秦潇乐眼神一暗，知道他爸这是强弩之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听着。

        秦父先对上林惊绝的目光，“孩子”，秦父叫她近一点。

        “叔……爸”，林惊绝将自己嘴里的称呼吞回去，换了一句。

        果然看见老人的面上浮上一个浅浅的笑来。

        “孩子，谢谢你，生下小鱼儿那么可爱的孩子，能……看着那么可爱的孙女，我死而无憾”。

        秦父的眼睛里也有泪水，林惊绝他们回来的急，没带上小鱼儿。

        老人没见到自己心爱的小孙女最后一面。

        “爸，小鱼儿明天就回来了，你再等等……”林惊绝开始啜泣，再等一天，就一天就行。

        秦父却摇摇头接着说：“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了”。

        秦父的眼里也泛起红，人生尽头，为人父母的，只是舍不得儿女。

        “他可能不太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是我没做个好父亲”。

        “你……多包容他，行吗？”秦父骄傲了一辈子，没向谁低过头，他恳求林惊绝，对秦与时多一点包容，最好……能跟他长长久久。

        林惊绝看向秦父，郑重地点点头，她说：“爸，我们会好好过的，时哥，已经在改了，别担心爸爸，他会是个好爱人的”。

        我们……会过的很好的。

        别担心……爸爸。

        秦父笑着放开林惊绝的手，对上了秦潇乐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有许多林惊绝看不懂的东西，他对着秦潇乐说：“小乐，爸……不是个好父亲，没能知道你为什么学医，没能常常陪着你，甚至……没能帮上你些什么忙”。

        “对不起啊，小乐”。

        “爸，你别这么说……”秦潇乐也落下泪来。

        纵然有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秦父叫着秦潇乐上前去，仔细打量着秦潇乐，半晌，还是悠悠的叹了口气说：“孩子，对不住你”。

        “真的对不住你”。

        没能做个好父亲，连一开始给秦与时的爱……秦潇乐也没得到过。

        是他对不住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是他的错。

        秦父指着方明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一定可以好好过的”。

        方明月上前两步，接过秦潇乐的手，对着秦父保证：“我们会的，爸……”

        “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是周姨。

        秦父轻轻的给她擦着泪，小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对不起啊”。

        周姨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她听着秦父的话突然起身，情绪有些激动，像是有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却被秦父拍了拍掌心，安抚似的说：“不重要，那都不重要，是我对不住你”。

        “蹉跎年华，半生岁月，就把你困在我身边了，对不起”。

        周姨泣不成声，“不是，不是这样的，是我……是我做的，是我……破坏了你的家庭”。

        周姨实在是忍不住，现在不说不知道以后就能不能有机会说出口了。

        “是我！是我明知道你有老婆孩子还是没走出那个房间，是我，怀上了孩子之后不想打掉非要嫁给你，是我，是我的错”。

        在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秦父悠悠的叹了口气，悠久岁月，陈年往事，谁能说得通呢？

        纵使她存了那样的心思，也是他管不住自己，在那之前的种种，早就足够让家庭分崩离析了，踏入生死交界处，他心思清明。

        人人有错，人人犯错，人人不对。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家不是家，父不是父，子不是子。

        一步错，步步错，他没什么可辩驳的。

        有些事情，也不必再讲。

        秦父最后还是对上秦与时的眼睛，那双跟秦母很像很像的眼睛，他开始仔细地回想，走过半生，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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