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明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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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是在暴雨声中醒来的。
天将将亮, 船身摇晃,她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随着动作滑落, 睁眼去看——赵行在舱内睡得正香,盛霈独自戴着篾帽坐在船尾, 背对着她。
除暴雨和浪潮声外。
世界寂静无声, 这雾茫茫的海面,似乎只有他们被海浪裹挟。咸湿的海风夹杂温热的雨滴, 令人陡然清醒过来。
山岚轻放下毯子, 戴上帽子去船舱外找他。
她才一动, 船尾那沉默的石像便转过头来看她。
“醒了?”
嗓音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雨幕。
帽檐下,男人漆黑的视线看过来,温温凉凉,雨急速地、跳跃地划过凌厉的五官, 他整个人几乎都湿透了。
山岚抬眸看了眼云海翻涌的天。
不畏大雨,坐到他身侧, 轻声问:“我们是不是运气不好?”
盛霈看她一眼,抬手用拇指轻捻去落到她脸侧的雨滴, 说:“这两天的云层变化不好, 昨晚我用布条测试了风向,吹得是东南风。招儿, 要起风了,渔船要回港了。”
山岚微怔:“要刮台风了?”
这些天他们被困在岛上, 断绝了和世界的联系,隔日是晴是雨向来是盛霈说了算,他从来没出过错。
而这一路上,他们都没看见船。
想来是渔船已收到通知, 都回港避风去了。
山岚轻抿着唇,想起那时徐玉樵说的话。
他说若是遇见台风,补给船来不了,岛上需要靠着余下的物资生活,这意味着渔船都要归航,航线要停飞,他们会被留在岛上。
“明天我们到不了南渚,对吗?”
山岚的眼神依旧平静。
盛霈低低地应了,说:“中午我们去最近的岛,我们离猫注已经不远,先借船回猫注,回去的事我来想办法。”
山岚轻舒一口气,说:“盛霈,你别急。来得及。”
盛霈当然知道来得及,可每延迟一日,他就紧张一分。这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意外什么时候来临。
许是因为台风的即将到来。
这一日他们格外沉默,赵行都有点儿蔫吧。
“盛二,真要刮台风了?”赵行望着暗沉沉的天,心里直打突,“也不知道这次台风有多大,三年前那场超强台风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盛霈忽而一顿,隔着雨幕问赵行:“你们失踪前几天那场台风?”
他当时为了调查他们失踪的事,查过他们出海时所有的天气情况,同样对那场台风印象深刻。
此时听赵行提起,盛霈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他们失踪前几天,海上有过一次超强台风。
这在海上,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赵行点头:“因为当时的超强台风,海上的船都被喊回去了,我们当时就留在岛上。我印象特别深,大风大雨地吹了好几天,岛都差点被淹了,结果一问,风力还有十五级。近一周吧,我们才又回到海上去,找了没两天,回航就遇见那场暴风雨了。”
当时船上的卫星导航失灵。
赵行也不知道他们被风刮去了哪里,只记得雨雾中,那座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一般的岛,上面停泊着一艘船。
“岛上没有树?”
盛霈问。
赵行拧着眉,仔细回忆:“树?那时刚下过大雨,海上都是雾,不止我一个人,我们都看见了。那岛上真的停着一艘船,桅杆都断了!但是我们能看清岛上的船吗……你说得对,岛上没有树!看起来像光秃秃的岛礁。”
说完,他去看盛霈。
盛霈神情松散,看不出什么想法来。
赵行继续嘀咕:“当时我不是被他们逮住,在海上到处找吗。按理说,我被浪卷到岛上,我们要找的岛礁离我不远,但我们几乎把周围的海域绕遍了,都没有看见岛礁。所以他们一直觉得我在说谎,我真没有!”
盛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往舱内看了一眼,说:“扶好,风越来越大了。”
山岚冲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那没什么神情的男人淡淡
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弯唇笑了一下。
她抿唇,也跟着笑。
渺渺天地间,一艘孤船上,隔着第三个人。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几秒,各自移开视线,去面对风雨。
临近中午,雨势减小。
赵行啃着干巴巴的饼,小声嘀咕:“怎么还没看见岛?我们没迷路吧,这海上这么大,盛二真知道往哪开吗?”
山岚抬眸,安静地往他面上一看。
清清冷冷的眼神,却让人心头一紧。
赵行轻咳一声,忙移开话题:“小师妹你别说很气,我就随口一说。这不是飘了都一天了,我们……船!”
“盛二,有船!”赵行手里的饼早就掉了,他顾不上去捡,扑到船头,指着不远处大喊:“真的是船!你们听见声没?”
海雾中,低沉、绵长的鸣笛声响起。
他们的前方确实有一艘渔船,或许正逢进港避风的时刻。
盛霈打住舵,起身往远处看了一眼,隔着似有似无的雾,他望见桅杆上飘动的红旗,视线下移,再往船身看,硕大的船号越来越清晰。
他倏地顿住,这居然是他的船。
被借出去的那艘灯光诱捕渔船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盛霈停滞半晌,对赵行道:“进来,先别出声。”
赵行一愣,他正准备喊救命呢,呆了一下,喃喃道:“不会是章船长的船吧?他发现我们不见了?不可能啊,一定是他发现罗盘没了!”
盛霈:“闭嘴。”
赵行忙捂住嘴,这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慌忙躲进了船舱里。
盛霈瞧了他一眼,等鸣笛声停止后,双手合拢凑在唇边,发出了那晚赵行听到的一模一样的鸟鸣声,整整持续了一分钟。
他眯眼望去,那船减缓了速度。
甲板上出现几道人影,雨雾中,有人大喊:“二哥!是你吗二哥!”
盛霈松了口气。
是徐玉樵。
十分钟后,船尾。
盛霈让山岚先上了船,再是赵行,等他自己上去,还没站稳,徐玉樵
扑过来,嗷嗷叫:“吓死我了二哥!你们哪儿去了,没事吧?”
“多大了?”盛霈不耐地推开他,“丢人。”
徐玉樵嘿然一笑:“我就知道你没事。当时,小风都急哭了,说得模模糊糊的,可把我吓死了。对了二哥,齐容他爸找着了,那个和他一起出海的男人也没事,海警把那两人都带回去了。”
盛霈挑眉:“哪儿找着的?”
徐玉樵:“别提了,让远洋货轮救走了,语言不通,又找不着人,就这么一直在船上,上岸找到地方打电话过来,还是海警去接回来的。”
盛霈耳朵听着徐玉樵说话,余光却在看山岚,她正和小风轻声说着话,那小子眼睛红红的,似乎在道歉,眼看要抱上去哭,他一步上前。
“手往哪儿伸呢?”
男人嗓音懒懒散散,一手把人拎到一边。
小风挣扎了一下,没挣扎过,只好蔫巴巴看着山岚,说:“姐,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看起来都瘦了。”
盛霈轻啧一声:“瘦什么,没瘦。”
他今天刚抱过,一点儿肉没让她掉。
盛霈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山岚身上,瞧她认真地打理那顶绿油油的帽子,歪了就弄平整,雨滴都要抖落,听到他们的话,乌溜溜的眼珠便看过来。
他一挑眉:“瘦了?”
山岚移开脸,不理他。
盛霈松开小风,懒声道:“她不归你管。”
小风瞪他:“难道归你管?不要脸。”
盛霈轻哼一声,心说他哪管得了她。
徐玉樵没管他们在闹什么,瞥了眼坐在甲板上黑不溜秋的家伙,问盛霈:“二哥,你们出海一趟,还捡回来个人?”
他啧啧称奇:“怎么黑成这样,这也太黑了。”
赵行:“”
盛霈这才想起还有赵行,说:“先进去。海上发通知了吗?”
“昨天就发了,晚上六点前都回航。”徐玉樵一边往船舱里一边说,“对了,二哥。这次多亏符哥了,我找他帮的忙,他二话不说就过来了,陪
我们在海上找了好几天。”
盛霈:“符世熙?船是他去要回来的?”
难怪他的船会出现在这里。
徐玉樵这个性子,他没开口,他不会主动去把借出去的船要回来。至于符世熙,他自己的船可不是说罢工就能罢工的。
盛霈问:“人呢?我去谢谢他。”
徐玉樵一指甲板后头:“驾驶室呢,那头在催了,催我们回航。”
盛霈微顿,回头看了眼山岚,她又被小风黏上了,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对徐玉樵说:“我上去说点事儿,你看好她。”
徐玉樵:“知道了。”
他哪还敢不看好。
于是,等盛霈一走,徐玉樵就领着他们进了船舱,先吃点东西,再坐下来慢慢说,总归他们要回猫注去。
驾驶内。
符世熙正在和岛上的人沟通,他脾气好,那边说什么他都应是。
眼看盛霈来了,他抬了下手,道:“知道了,马上返航。人找到了,都没事,知道,我都带回去。”
一挂电话,符世熙上前,上下看他一眼,调侃道:“你也有在海上翻船的一天?小樵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说笑。”
盛霈:“一点意外。”
“回来就行。”符世熙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岛上让我们回去,现在直接回猫注,时间正好,再晚一点可就接不到你们了。这次的超强台风威力极强,管控很严。”
盛霈一顿,问:“超强台风?”
符世熙:“嗯,刚有预报就让我们回去了。本来昨天就该回去,想再找找,运气好,真让我们找到了。”
符世熙说完,不见盛霈应声。
他仔细看他脸色,迟疑一瞬,问:“你想干什么?”
要说海上能有略微了解盛霈的人,符世熙绝对算一个,他一看盛霈这副神情就知道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发生。
果然,盛霈说:“我们不回猫注,直接回南渚。”
符世熙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认真问:“你是在和我商量,还是在通
知我?如果是和我商量,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如果是在通知我,大可不必,这是你的船。”
盛霈微攥了下拳,走至驾驶台前,沉沉的视线望向茫茫的海。
这片海域他看了三年,晴时雨时,阴时或起风时,它总是不同的模样,摇摇晃晃,使他的心也始终在海上飘荡。
盛霈从未想过,在某一天,他会有避风港。
可现在,他的心有了停处。
盛霈舔了舔唇,说:“我有急事。除了必要的部门,余下的人我会送你们到最近、最安全的岛,再联系猫注那边来接你们。至于我,我要回南渚。”
符世熙拧眉,难得来了火。
他向来温和的面容此时一派严肃,指着底下问:“这船上多少人你知道吗?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大的劲你知道吗?马上要禁止出港了,你不要命,别人不要命吗?”
“盛霈,你是一个船长,要对你船上的每一个人负责!话我放在这里,就算是天大的事,你也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驾驶室内一片沉寂。
盛霈不应声,抵在驾驶台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他心头有一股无名火在烧,不冲别人,只冲自己。
是他用七星铁为借口把山岚带到猫注岛上,也是他由着性子把她带出了海,又遭遇了这样的意外,时间一天一天地过,他们却离南渚,离洛京越来越远。
她要赶在祭祖大典之前回去。
孤身去面对未卜的前路。
盛霈一清二楚,这件事对她至关重要。
可早上她怎么说,她依旧安静地看他,从不生气,从不怪他,再轻轻柔柔地告诉他,你别急。
“我要回去。”
盛霈咬了下牙,第一次失了理智。
驾驶员是盛霈的人,跟了他三年,知道他的牛脾气,也不劝,就在这儿认真开船,盛霈说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这船上的人,大多数是盛霈捡的。
有的人无家可归,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被他所救。
这些年,向来是盛霈说什么,他们
做什么。
符世熙静了一刻,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出来,我们打一架。等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们再谈。”
底下船舱,徐玉樵正在说这几天他们找人的事。
他说到兴头上,忽然听外面有人喊:“小樵!二哥和符哥打起来了!”
徐玉樵一愣:“打起来了?你没说错吧,符哥这个性格能和人打架吗,不是,他们俩好好的打什么?”
那人急得很:“真的!”
山岚微怔,沉静的眸出现些许晃动,快徐玉樵一步,轻盈地离开船舱,快步走向甲板,还未走近,便听到了碰撞间的沉闷声。
没人敢靠近,也没交谈。
就这么沉默无声地看着。
烈烈风雨中,两个男人就这么毫无形象地缠斗在一起,不用技巧,不用招数,就你来我往,拳头对拳头。
盛霈神情微微压抑,挥拳时没收着力道,狠狠地砸向符世熙,腰腹间的力量运用到极致,背脊弓起,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山峰。
符世熙身手不差,侧身一躲,屈腿往盛霈腰间撞去,眼看就要撞上,边上忽然横出一只手,明明轻飘飘的力量,落到他腿上时,却分外沉,沉得像铁。
就这么轻轻一下。
盛霈和符世熙被分开。
符世熙抬眸,对上女人乌黑清冷的眼,她只看了他一眼,眼神毫无波动,随即朝着盛霈走去。
徐玉樵赶紧过来把人拉走了。
符世熙没拒绝。
一时间,甲板上只剩下山岚和盛霈。
雨仍在下,雾气越来越大。
盛霈早已浑身湿透,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暗沉压抑的眸落在山岚脸上,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越过船舱,往他的房间走。
山岚仍由他拉着。
覆满雨水的手温而凉,他心跳很快。
盛霈的房间是单人间,就算借出去了也没人住。
门锁着,他抬手往某个地方摸了一下,拿出把钥匙来,门锁刚开,他抬腿一撞,闪身把人带进了房间。
“啪嗒”一声。
门被重重关上。
山岚被困在盛霈和门中间。
身前是他高大黑沉的影,耳侧是他急促的呼吸。
她在暗中仰起脸,去摸他湿漉漉的脸,慢吞吞地擦去那点雨水,抚过他有点儿扎人的胡渣,轻声问:“怎么不高兴了?”
盛霈的情绪就这么一下,绷不住了。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埋首在她柔软而脆弱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尽数扑在了她身上,雨滴也擦了她一身。
半晌,他嘶哑着嗓子说:“招儿,我送你回去。”
山岚垂眼,抬手用力抱住他的头,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温声说:“要刮台风了,海上很危险。盛霈,我们回猫注去。”
盛霈不说话。
山岚轻轻地弯了下唇:“我和你说过,那套刀法的名字,它叫‘明虹收雨’,传说,垂虹刀的刀光闪过时,风和雨都会停止,天边会出现彩虹。”
“盛霈,我练刀法有十八年了。”
“我从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是我还拥有漫长的岁月,往前的几步走不好没关系,我还有无数步,往哪里走,终点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没有终点。”
山岚低声哄:“你别为我难过。你说过,我是最好的。”
盛霈收紧手,几乎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他几乎是用气音一字一句地重复:“招儿是最好的。”
这一刻的盛霈,停在他柔软的避风港里。
他想,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山岚的好。
他闭上眼,喊他的招儿。
一声又一声,喊了无数次。
作者有话要说: 盛霈:555和老婆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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