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胭脂海棠(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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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棠舟心内波澜起伏。
他躺在床榻上,脑海里都是过往十八年的记忆,融汇交加在昨夜的采翠楼中,混作一团茫茫的谜。
窗子外有簌簌微响,披一件长衫推开,渺渺小雨随风飘来。
落在脸上,酥酥痒痒。
许棠舟再无睡意,如流离的魂魄,走出门去。
侯府内青砖灰瓦,处处都还是以前模样,抚摸着这些旧物件,就好像在抚摸着许多年前的旧时光。
就这样一路地走,偏偏到了那堵墙下。
斑驳的墙面上长了许多青苔,雨丝缕缕,随斜风停驻在青苔上面,攒成一颗颗小小的水珠。
小风又来,海棠花瓣悠悠地落着,在夜色里依旧清晰。
许棠舟抬起头,满树的花已经凋零大半,只有四散的花瓣像是永不会停歇的舞姬,不断地从花萼脱离,随风翻飞。
春将去,花亦会逝去。
没有什么美好,会永存不朽。
他深深地凝望着这残酷而又华美的画面,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陷入了一腔悲哀里。
金风细细,夜雨不休,有伊人撑伞而来。
水胭月撑一把棠色的纸伞,走在细雨中。
连日来夫君的隐瞒与躲避,让她几乎心碎了一地,然而这些年来的爱慕与等待,还是让她鼓足了勇气。
想要问一个明白。
哪怕是分开,也要分得清楚。
她已经几夜都睡不着,今时又下起了雨,索性借着烦闷出来透气。
顺手拿起墙角一把棠色纸伞,就进入了夜色里。
风不急,雨未休,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
记忆似乎是一条丝线,拉扯她回到最熟悉的地方,于是深一脚浅一脚,竟又回望到了海棠树下。
而片片花雨中,他就在那里。
水胭月揉了揉眼睛,疑心这是一场梦,然而熟悉的身形就驻足在墙边,仰起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雨虽不大,可他只着一件单衣,鬓发上早被打湿。
她靠近了他,霜雪似的皓腕撑着那把伞,遮住了倾向二人的无边风雨。
此时许棠舟才堪堪从痴望里清醒,他侧过脸颊看着水胭月,许久许久,嘴角微微翘起。
在他转头的那一刻,她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迷惘、挣扎与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是当笑意升起时,那些都散落去。
他的眼中,只有绵绵温柔。
“月儿,我们一同去塞北可好?”他问,轻柔得似是梦呓。
水胭月抿着的唇也露出梨涡,她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好。”
他低头看着她,她亦是不眨眼地回望。
横亘在二人间的沟壑在一刹那间抽离,此后天涯也是咫尺,海角也是比邻。
水胭月踮起脚尖,从怀中掏出帕子,悉心地擦拭着许棠舟那张落满雨水的脸。
他也任由擦拭,接过伞来,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猫咪。
水胭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她却明白,这些时日来的纠结已经不必再继续,他定然是度过了艰难的一关,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缘分的红线绑住了二人,并未解离。
启程回塞北的那天,水家的两位老人送了很远。
水夫人含泪给心爱的女儿做了一餐饭,看着她一口口混着眼泪吃下,才不舍地挥着手告别。
马车辘辘地响,驶向城门。
高耸的城墙上,高明绥牵着小豆丁的手,目光深远。
直到载着许棠舟的马车穿越了门墙,逐渐地走向远方,他也未曾说过一句。
“太子哥哥,你不是来送美人哥哥的么?”小豆丁迷惑得很,他十分不解:“为什么不去跟他说说话呢?”
高明绥笑了笑,目光追随着那辆远去的马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的心意他知晓,不需言语诉说。”
他挥着手,笑意淡淡的,但似乎又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真实和坦然。
一派光风霁月。
马车上。
水胭月怀中抱着一个瓷瓶,瓶内斜插着那枝被许棠舟养起来的海棠。
海棠依旧,胭脂色的花开得极好,像少女旋开的裙角。
许棠舟坐在车厢里,透过后边巴掌大的窗子,看向外面。
他的目光缥缈,似是越过了重重叠叠的屋檐与漫漫长路,看到了那个站在城墙上送别的人影。
“你在看什么?”水胭月好奇地问。
许棠舟的手搭在窗缝间,眼眸深邃:“一个……朋友。”
水胭月也靠了过去,她看向外面,然而只有绿柳扶摇,屋檐重叠。
漫漫长路在后。
她收回了目光,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摇晃。
许棠舟也坐了回来,她便靠在了他的肩头,心里头对于陌生的未来既是忐忑又是期待。
不知塞北是什么样子呢?
与长安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未见面的婆婆对自己是否满意呢?
……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头脑昏昏涨涨。
春末的暖阳笼着万物,四处都是懒懒的轻松。
许棠舟看着她眼睛慢慢地阖上,呼吸随着睡眠浅浅,不由浮现笑意。
他肩膀微微地下沉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托着她随车晃动的小脑袋,以便让她睡得更加安稳。
马车吱呀吱呀地晃动。
在一片温和的宁静中,许棠舟也渐渐睡去。
越是向西北,天地就越是广阔。
路两侧的房屋与人烟逐渐地稀少,树木也由见惯了的绿柳换作挺拔的白杨。云团散布在蓝色天际,而天与地又似乎是连在一起。
空气里逐渐变得干燥,偶尔有尘沙袭来,带着细碎的石砾,漫卷着呼啸。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夜晚时,天变凉了,甚至有些寒意。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周围包着一圈模糊的光晕,像是镶上了层毛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旷野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从远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大雨即将倾盆。
水胭月试探着把手伸出车窗,然而空气中没有一丝水汽。
马车外的护卫们翻身下马,熟练地蒙上一层麻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口鼻,就连眼睛都眯缝起来。
他们快速地聚集在马车周边,蹲下身去。
水胭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还欲探出头去看,便只觉身子一紧,不由自主地倒向了后方。
而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刚刚醒来的许棠舟环抱住她,凝神地听着什么。
“你……”她抓着他的衣襟,刚要说话,就见他面上凝重起来。
“抱紧我!”他低声道,然后抱着她低下身去,贴在马车的角落里。
许棠舟的胳膊如同铁铸的一般,抱着她紧紧的,温热的躯体贴得极近。
水胭月脸红得通透,幸而在马车里看不清晰,她倚靠在他的心口,心里弯弯绕绕地升起旖旎。
然而还不待遐思迸发,耳侧响起许棠舟沉着的声音:“来了!”
来了?
什么来了?
她还未想明白,就听得一阵尖利的呼啸逼近,那声音起伏不定,像极了恐怖故事里厉鬼的哭泣。
“嗡嗡——”
耳畔响起嗡鸣声,鬼泣声卷刮到了近前,伴随着噼里啪啦好似大雨倾盆一样的声音,马车开始摇晃。
水胭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就觉嗖嗖的声响不绝于耳,有砂砾从缝隙里挤了进来,还带着尘土的闷气。
似是觉出了怀中人的颤抖,许棠舟抱紧着,将她的头按在胸口,轻声安慰:“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有些歉意。
若非是跟自己扯上关系,她还是长安城里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来到塞北苦寒之地遭受这等的委屈?
水胭月的耳中萦绕着他心脏的跳动声,鬼泣的嗡鸣被平稳的心跳取代。
怦,怦,怦。
蓬勃而有力量。
她逐渐地安静了下来,微微地抬起头,就看到他的面孔上薄唇紧抿着,扇子似的浓密的睫毛忽闪,一双眼睛带着沉着和冷静。
水胭月蹭了蹭他的脖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害怕了。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任由时间流逝。
天边泛起晨光时,鬼泣声也远去了。
许棠舟叫走了车夫和几个护卫,大约是去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水胭月下了马车,就见整个车身像是被铆钉的海洋冲刷了一遍,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凹痕,尤其是顶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坠得沉甸甸的。
剩余的护卫早已成了土人,不管原来穿的是什么衣服,此时统统都变作了黄沙颜色,就连眉毛和发丝里也是如此。
“沙罗?”水胭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夫人,有何事情?”土人之一走了出来,解开缠绕在头上的布巾,正是面色如常的沙罗。
看起来,她早已习惯了此间的风暴。
天地一片苍茫,处处都是黄沙,偶尔有干枯的蓬草卷作一团,像小球似的随风滚动。
“昨夜那是什么?”水胭月看着辽阔无垠的四野,有些茫然。
沙罗指了指天与地,语气很是平静:“那是沙尘暴,当沙土与风暴遇着,就会变作塞北最恐怖的天象。”
她看向自家夫人,以为水胭月或许会有些害怕。
但不料这位新夫人并未着意于此,那双眼睛悲悯地看向远方,追随着许棠舟的身影。
“这十年来,他过得该是怎样地辛苦啊……”水胭月喃喃着,心中涌上止不住的酸楚。
风像是从天地的缝隙里穿来,摩擦着人的面颊,有些疼痛。
许棠舟似是已与护卫经说完了,他大踏步而来,很是自然地握着水胭月的手:“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水胭月敛起所有的不平静,向他微微地笑着:“我啊,在看你走过的长路,看你经过的风景。”
她捏了捏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心中的信念愈加坚定。
要与他一同走过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我在,就不会再让你孤独。
二人依偎在一起,在茫茫天地间,仿佛时间长卷上的一帧壁纸。
沙罗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感慨万千。
看来,自家侯爷真的得了一份好姻缘。
她转身翻身上马,嘴角含笑。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一队人又开始了行程。
又经过了一段日月,风景更加不同,而人烟也多了起来。
远远地,一座城池出现在视野里,它就矗立于漫天风沙之中,灰黄的城墙如同静默的守卫。
“侯爷,到了。”沙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许棠舟掀开车帘,熟悉的城池近在眼前。
他长舒了一口气。
水胭月也好奇地看去,就见越来越近的城门边上,正站着一群兵卒,而兵卒的中间,是一位气质如兰的老妇人。
老妇人见着马车来,不禁拨开兵卒上前来。
随着她越来越清晰地面庞,水胭月尘封的记忆也随之而来,不由地紧张起来。
因为这位老妇人,正是许棠舟的母亲。
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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