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胭脂海棠（49）

周天星辰落银光，洒下清辉照人间。

        今夜的光线还算好，但毕竟是夜里，往远处观望的话视线就要受些限制，看得不大清晰。

        许棠舟匍匐在地上，像一只机警的鹰隼时刻注意着下方的幽谷。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声音。

        一阵有序的、轻微的马蹄声。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楚，一支骑着马匹的百人小队踏进了沙谷的范围，隐隐露出身形。

        他们俱都装备着软甲，分列成两队行进，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中间有一狼顾鸢视的将领，头发花白，稳坐于马背之上，被众人呈众星拱月之势围绕。

        此人，便是突厥主将——阿史那别。

        也是许棠舟的杀父仇人。

        手微微抬起，做了个下指的手势，许棠舟眼神犀利如刀。

        他的手甫一挥下，两侧的高地上巨石霎时滚滚下奔，急转翻腾轰隆作响，仿佛天际突响的炸雷。

        巨石卷着沿路的黄沙，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突厥的人马碾压而去。

        一阵烟尘腾空，谷内响起肉躯被挤压破碎的爆裂声响，还有无数的惨嚎和马嘶。断肢残臂处处可见，更有被碾碎的肉糜喷射向四面八方，仿如地狱。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下方的突厥军遭遇突袭一时不防，被巨石阵碾死部分后，剩余的纷纷抽出腰刀，勒马向主将靠近。

        星光像是一抔清澈的长河，将血色的山谷景象照映得清清楚楚。

        血腥与巨响让马受了惊，左右不安地踏蹄，不住地喷着响鼻。

        阿史那别俯下身正要安抚马儿，就在他低头的刹那，眼角余光里瞥见一点寒芒飞射而来！

        破空声凌厉地起了爆，空气里似乎有火花擦闪，箭势苍劲棱棱刺穿头顶的毡帽，去势丝毫不减，连带着毡帽“嗖”地遁入了更远处的黑暗里。

        阿史那别惊疑地抬起头，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漫天星芒闪动，跳跃抛射着向谷内飞来，伴着连连的破空声，犹如收割性命的号角。

        不！

        那不是星芒，是飞箭，全都是飞箭！

        箭矢遮天蔽日接连而来，阿史那别只听到身侧响起“噗噗”声，那是箭入人身内的闷响。

        他的眼珠发红，左右地急速转动着，片刻后便锁定了一处，指着高呼：“那里，去！”

        他指的方向，正是许棠舟等人的藏身之处。

        接连两次袭击之后，突厥的百人小队所剩已不足三分之一，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也是全身伤痕。

        他们本就是秘密地护送主将，所以为了不暴露行踪所带人数不多，正好给了许棠舟突袭的机会。

        被人如此地作弄袭杀，剩下的军卒也发了狠，于是几十人分作两拨，一拨仍然紧紧围靠在阿史那别身边，另一拨已经挥着弯刀往高地上奔。

        眼见自身已经暴露，许棠舟也不再隐藏，他打了一个呼哨，紧接着火光四溢。

        箭矢又如刚才一般地飞腾起来，不过这次箭镞上都绑了浸了油的布，被点燃之后发射而出，犹如漫天的烟火。

        火箭嗖嗖地袭来，兵将们俱都挥舞弯刀拦截，但收效甚微。

        一时间突厥的死人又多了不少。

        箭囊已空，许棠舟慢慢地带上了那张熟悉的铁面具，他掀开了掩身的毡布，从高地上站起。

        在他身后，许多的毡布同样被掀开，突袭小队的护卫们纷纷站起，抽出长刀。

        带着铁面具的许棠舟犹如一个幽魂，冷厉地俯瞰着下方，缓缓地抽出陨铁剑。

        阿史那别似有所感，沾满血污的头也抬了起来。

        扎在死尸上的火焰熊熊燃烧，将整个沙谷都照亮。

        二人的眼中都映着燃烧的火焰。

        许棠舟举起剑，脚尖一点腾跃而起，沿着陡坡斜下，向着阿史那别毫不迟疑地刺去！

        在他身后，响起一片砍杀声。

        剑先人来，寒芒直劈刺向马背，阿史那别见情势危急，忙脚踩马镫直立而起，而后点踏着腾起脱离了马身。

        他刚一落地，就见那乌色的陨铁剑缀着自己而来，仿佛甩不脱的闪电。

        阿史那别想要撤后，而身后脚步却又簌簌紧贴，他只得忽地顿住了接着举起弯刀回身格挡，同时腿脚上提飞踹向来人。

        许棠舟挥剑下刺，眼见腿脚向自己袭来，腰身灵巧地向后折成一个弯绕的弧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踹踢。

        他好似一个弹簧，腰身又迅速地弹回，只一刹那便又接连地向着阿史那别刺砍而去。

        阿史那别连连后退，眼见兵卒已经死伤几尽，想着今日里或许就要殒命于此，不由地也发了狠。

        弯刀上的力变得更大了，带着股子搏命的狠劲。

        心脏的跳动又加剧，铁质的面具下双目也冷入骨髓的寒厉，许棠舟忽地收回了剑，深吸一口气。

        他腕上挽了个剑花，右手握剑，侧身，回转平刺，力达剑尖，臂与剑齐。

        这是他从幼时起便每夜里一遍遍地练习的剑招，熟练地不需要回忆，身体就已经记住了所有的转折角度与回刺力度。

        长臂灌入力道，一往无前地冲杀向前。

        阿史那别的弯刀已经有了缺口，它虽是一把好刀，但却比不过陨铁剑的坚硬与锋利。

        随着“咔”的一声微响，弯刀断成了两截。

        阿史那别挥舞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怔愣着仿佛不敢置信。

        一柄乌色的长剑不偏不倚地插入了他的胸口，剑锋锐利，剑身坚硬。

        血从胸口处汩汩往下流，阿史那别花白的发梢上沾染着猩红颜色，在过往的几十年里，他的发丝上也许多次沾染过别人的血。

        只是这次，轮到了自己的。

        身躯摇晃着，阿史那别气喘加剧，片刻后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全身几乎都被血色包裹。

        身后的喊杀声也已经止息，护卫们俱都满身血腥地围拢过来，无声地站在许棠舟身后。

        他们都是被突厥害得家破人亡的汉人，每个人都有一笔伤痕累累的血泪史，此时所有人都目光冷冷地看着阿史那别，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沙罗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上去。

        许棠舟接过帕子，慢腾腾地揭下已经溅满血的铁面具，然后擦拭着手掌心。

        “是他……是他泄露了我的行踪……”阿史那别喃喃着，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狠辣的恨意。

        随手将脏污的帕子抛下，许棠舟低垂着眼皮：“当年，你是如何杀了我父亲？”

        听闻这话，阿史那别眉头一皱，继而舒展开来，眼睛里竟然有了笑意：“哈哈哈哈，说起来还不是许光自己蠢！

        只不过是演了一出戏，让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兵带着信物，说是兄弟被埋伏。

        嘿，他就急了，真带着一队人赶来救人，正好落入我手。”

        说着咳嗽起来，血块从嘴角里溢出，但他也不在意，只看着许棠舟。

        “咳咳，说起来……你知道许光为什么会死么？

        是你们的皇帝啊！哈哈哈，你们汉人有个‘好皇帝’，急不可耐地等着我去杀他呢！

        哈哈哈哈，都说突厥凶残，可说起狠辣来，谁也比不过你们的皇帝老子！

        害怕功高盖主，坐看异族动手杀汉家大将，哈哈哈哈哈哈！”

        阿史那别状若疯魔地大笑起来，疯癫的模样虽可怖，但其吐露的话语才更让人胆寒。

        许棠舟眼中寒芒大作，气血翻涌着在心脏处突兀地涌动，抽得愈加疼痛。

        他强压下喉头的血腥，眼如利剑：“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离间我君臣罢了。可是，你似乎是忘记了说一件事。”

        许棠舟搅动着，慢慢地抽出那柄还插在肉里的陨铁剑，长剑沾染血红色，上面还挂着零星的碎肉。

        霎时间阿史那别胸口血流如注，脸色变成了青白色。

        “呕——！”

        他口中吐出的血块更多了。

        沙罗又上前来，许棠舟接过她递上的帕子慢腾腾擦拭着陨铁剑，口中不紧不慢：“不如说一说……你原本怀疑的那个泄露了你行踪的人吧。

        哦，或许当年那个主动提议做诱饵，诱骗我父亲入陷阱的人也是他。

        一出事你就立马怀疑他，看来这个内鬼也不怎么受你们信任啊。

        对了，你不好奇这次我在此地埋伏的消息，他为什么没传递出来吗？”

        阿史那别已经气若游丝，听到这句话，还是强撑着瞪着眼：“为……为什么？”

        他本来就怀疑是那人泄露了消息导致此难，但后来又听许棠舟问起当年之事，就知道内鬼还没有暴露出来，索性就故意地打了个哈哈想把话题引向别处。

        只可惜，他的计谋并没有成功。

        这个年少成名的“玉面鬼”果然足够精明，甚至逐渐地把握了话风。

        “因为……”许棠舟将擦拭一新的陨铁剑握在手里，眯缝起眼睛来：“他现在应该已经被抓住了，又怎么能再分身给你递消息呢？

        哦，不知道他有没有突厥的名字呢？不然总是叫着那个被我父亲给他起的汉家名字，总觉得他不仅配，还有些恶心呢。

        石闻虎，石闻虎，念起来真的很恶心啊，对不对？”

        当最后一个讥讽的语音落下，阿史那别悚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

        他几乎是目眦尽裂。

        “看来，还真是他了。”

        许棠舟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冷冷地吐出一句，讥讽更甚。

        阿史那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他逐渐模糊的意识这才猛然地清醒——许棠舟在诈他！

        他根本不清楚谁是内鬼，偏又说得笃定，正是自己的震惊使得石闻虎暴露了！

        血流的加速使得清醒再难保持，混沌的思维一时间没有厘清，即便石闻虎与自己确实有些龌龊，但毕竟也在汉军里隐藏几十年提供了不少情报，一旦暴露，突厥将失去很大的助力。

        阿史那别悔恨不已。

        他面如金纸，只梗着脖子气喘如风箱。

        许棠舟看着他，将陨铁剑高高举起，目有血泪：

        “天地可鉴，许棠舟今日报此杀父之仇！”

        说罢，一剑挥下。

        “噗呲——”

        血色的头颅被剑带着高高扬起，仿佛一颗沉重的红色石头，扑滚着又坠落在地。

        掀起衣摆跪地，许棠舟面朝东方，面朝他所守护的国家和父亲死去的地方，头抵在黄沙和血肉碎沫浸染的土地上。

        在他的前方，黑色的夜幕已经散去。

        旭日冉冉，正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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