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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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
有这般不臣心思,该是他谢明月不敢见孤才对。
谢明月轻声问:“陛下, 怎么了?”他看出了李成绮神色微僵。
李成绮当然不能直接问是不是你帮孤换了衣服,只将东西远远地在桌上一放, 没有回答谢明月的话, 反而道:“就在这。”他不容反驳,因为李成绮知道,叫谢明月回去,谢侯断然不会在白日休息。
他不等谢明月开口, 光着脚快步走向后殿更衣, 宫人见他出来, 忙端上早就准备好的盥洗用物。
少年人的双足在几乎垂地的里衣内若有若现, 被凉得有些发青。
宫人各有事务,次第排开。
李成绮若有所思地任人为他更衣。
“昨天晚上,”青霭躬身为李成绮系腰带,闻言抬头,却不同君主对视,“除了谢侯,还有谁出入寝宫吗?”
青霭道:“小侯爷来过一次, 进去不足一刻便出去了。”
李成绮摆弄头发的手一顿。
他醒来时内殿并无别人, 显然这种君主伏在臣下膝上睡着的事情不该让太多人看见, 也就是说,他的衣服是……谢明月换的?
李成绮神情莫名。
在温泉别苑的经历缓缓浮现在眼前。
能让谢明月屈尊降贵服侍人, 除了喜欢,李成绮再想不到其他理由。
他还在谢明月膝上枕了一夜。
李成绮往椅子上一靠,顿觉头疼。
若非昨日谢明月为他脱靴解衣, 李成绮都要忘了谢明月对小皇帝心思那点事了。
他实在习惯谢明月在他身边, 也实在习惯同臣下亲密, 然而谢明月不可告人的心思, 便令李成绮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带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或许正如谢明月所言,李成绮对先生的所谓喜欢,确实轻佻太过。
也不知他睡下了没。李成绮不着边际地想。
有宫人拆了他的发冠,牙梳小心插-入小皇帝乌黑如云的长发中。
那在谢明月眼中,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权势滔天的谢侯的暧昧示好呢,还是对于师长的孺慕之情呢?
恐怕不会是前者。
孤也有这么一天。李成绮有点无奈地想。
从前自然得已经形成习惯的关怀现在与谄媚讨好求全没有任何差别,自他醒来,因不在拘泥于身份禁锢,从事随心所欲了不少,可这样的随意,实在太像别有用心。
李成绮阖着眼,眉峰微蹙,看得为他束发的宫人心惊胆战,青霭看见,先去洗了手,才接过梳子,低声道:“我来吧。”
哪怕谢明月当真无异于逾矩,他眼下所为未必不会让谢明月误解。
不过,谢明月真不会逾矩吗?李成绮突然想。
而后又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
明日回宫,就算要日日见谢明月,也不过是当着原简与谢澈面的两个时辰而已,此后应也不会有太多往来。
不对,孤才是的皇帝,李成绮心说:有这般不臣心思,该是他谢明月不敢见孤才对。
李成绮换好衣裳连正殿都不回,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日日有人打扫,窗明几净,可惜长久无人,隐隐约约泛着一股冷气。
李成绮按着记忆从多宝格拿了一刀纸,上面摞着墨砚和一匣子。
青霭赶紧过去要接,李成绮却不让他拿,看起来明明极宝贵似的,却极随意地扔到了书桌上。
青霭不明所以,忐忑道:“陛下?”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先帝的爱物。”
青霭不解地看向那堆东西,先帝李昭不好文墨,这些东西竟是先帝的爱物?
匣子挂了把金锁,因为时间太久,锁的颜色已经不复先前鲜亮,看上去颇为结实,没有钥匙,恐怕轻易打不开。
青霭见李成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匣子,道:“陛下,可需奴唤个会开锁的巧匠来?”
李成绮摇头,伸手在锁上轻轻一点。
青霭的研究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一把锁,而是一幅画,其画技之精妙,连青霭站在一旁都没有看出。
这锁是李言隐画上去的。
帝王久不在行宫,宫人中难免出现监守自盗之事,其中失窃最多的就是李言隐的笔。
无非是用材昂贵且轻巧便于夹带,李言隐知道了此事只一笑了之,当着年幼他的面在匣子上画了一把锁。
若论仁厚,李言隐比他更仁厚,若论宽容,李言隐比他更宽容。
可李言隐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帝王。
李成绮将匣子打开。
匣内光华流转,一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其中犀角笔、象牙笔、琉璃笔比街边笔墨铺子上的竹管笔更为常见。
砚是墨海砚,乃是一整块玉掏空做成,仿黄帝制砚的款,亦刻了「帝鸿氏研」四字,在李言隐生辰时被当做吉兆送入了宫中。
李成绮将纸铺开,亲自研磨。
青霭无端地想起李成绮在书房中那鬼画符似的作品,神情有些复杂。
李成绮以笔点额,沉思片刻,落笔。
青霭过去为李成绮泡茶,待端杯回来时画纸上图案已经初具雏形。
画中图样非人,非山水,非花鸟,而是器具。
青霭定睛一看,发现李成绮大约在画……簪子?
李成绮在簪子样式上颇为踌躇,方才想着赔谢明月的簪子他亲自做方显诚意。
然而思及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说不清的情愫,送支亲手做的簪子,与定情又有什么差别?
但若真将亲手做的簪子送出去而不提是他所做,谢明月大概也会猜得出,毕竟宫中应该没有手艺如此粗糙的匠人。
那这支簪子,就该是他自己的了。
李成绮凝神。
既然是自己戴,那也不必考虑花纹素淡不素淡的事情了。
于是青霭震惊地看着这支原本素淡无比的簪子上出现了一堆亭台楼阁。
这是,什么宫殿吗?
李成绮换了一支极细的笔,在窗户里又画了只肥肥大大的兔子。
而后满意收手,将笔随手往笔洗中一抛。
谢澈今日却没来。李成绮忽然想到。
看见自家君主躺在自家爹腿上大约要接受一会。李成绮很能理解。
他想了想,对青霭道:“这房有把琴,找来给孤。”
青霭领命道:“是。”
李成绮站在书桌前,越看自己那张簪子图纸越满意。
翌日。
李成绮静静跪坐着,膝上放着一把琴。
他不说话,自然无人敢出声,整个马车中除了车马的辘辘声再听不到其他。
李成绮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弄,弦音极清越,碎玉涌泉一般,无半点沉闷杂音。
青霭抬眼,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成绮。
少年手指压在琴弦上,因为用力的缘故,手指边缘泛着白。
青霭知道李成绮膝上的这把琴名为龙腰,已传世百余年,是惠帝李言隐的爱物之一,先帝李昭不好声色,这把琴便一直留存在行宫之中。
李成绮以空闲的那只手撑下颌,静坐无语。
博山炉上香霭轻落,萦绕香炉,宛如雾锁翠峰。
他今日不同往常骑马时,着广袖宽带长袍,衣饰迤逦委地,神色冷淡,竟不似此世中人。
下一刻,琴音骤然划破静寂。
青霭满面惊愕。
琴音凌厉,缥缭潎冽,漫卷冰雪裹挟着浓烈杀意,扑面而来!
一只手轻轻撩开了车帘,谢澈脑袋缓缓从外面探进来。
李成绮朝他微微颔首。
小侯爷因为那日喝酒的缘故昨天一整天不曾见李成绮,思来想去一整天仍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直面成绮实在尴尬,便干脆坐在前室,不曾想一曲《广陵散》将他引了出来。
他在进去之前,甚至以为李成绮藏了什么高明乐师在马车上。
谢澈挑了一个不碍事的边角坐着。
李成绮手腕绷得很紧。
他的琴也是李言隐教的,相较于字,琴他学的很不错,至少有李言隐三中之二,不算辜负父亲教导。
但他对琴无可无不可,登基之后诸事繁忙,他弹琴次数甚少,除却先帝后、灼灼与崔愬外,几乎无人知他会弹琴,昨日见行宫中见到了李言隐的龙腰琴想着归途无趣,便命人将琴抱上了马车。
谢澈静静看他。
小皇帝垂着眼睛,睫毛不时轻轻颤抖,他专注地看着琴弦,显然琴技已很生疏。
却好听。
谢澈听过无数人弹广陵散,小皇帝未必琴技最好的,却是令谢澈最惊艳的。
凛然琴音让谢澈忽地想到李成绮喝醉酒的那天晚上。
一个长在深宫王府之中,半点苦痛都没经历过的少年人,能弹出如此广迈的琴声吗?
谢澈定了定心,继续听下去。
不过半阕,其中居然有了杂乱之音。
谢澈一愣,刚抬头看去,李成绮就已罢手。
小皇帝扶眉无奈地笑了,“弹不出啊。”
商音乱。
车马不知何时停下了。
李成绮拍了拍掌下的琴,朝谢澈笑道:“以孤的琴技,真是浪费了这把好琴。”
谢澈却道:“陛下的琴技高绝,半阕广陵散,令臣如临古战场。”
李成绮笑着摇头。
他这样的人,是弹不好《广陵散》的。
当年尚且不能,遑论今日。
“陛下喜欢琴?”谢澈问。
“尚算喜欢。”李成绮回答,他小指一勾琴弦,胡乱玩琴取乐,“长日漫漫,若不找点事情岂不太过无趣,”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谢澈,带着些玩笑般的问罪,“你说呢,小侯爷?”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谢澈微怔。
迫人的气势,从李成绮的一言一行中无意地流露出来。
谢澈压下心头异样,笑着向李成绮请罪,道:“臣喝醉了酒,昨日一整天都头疼欲裂昏昏沉沉,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十指搭弦,《鹿鸣》若流水而出,声音恍如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
谢澈无言地跪坐在李成绮对面听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李成绮弹琴的手,神情极专注。
琴音悠扬,使人听之忘忧。
李成绮忽然道:“小侯爷,孤觉得你真好。”
屏息听琴的谢澈一愣,心中喜悦疑惑兼而有之,“陛下?”
我做了什么让陛下很满意的事吗?谢澈不解,没有啊。
安静,听话,并且没那么聪明。
李成绮想。
一曲毕,李成绮弹得了无兴味,将龙腰随手一推,“不弹了。”
青霭下车去为李成绮取糕点。
琴很快就被珍重地放入琴匣中。
青霭在小桌上摆上糕点,先为李成绮倒茶,后为谢澈倒了一杯,然后附在李成绮耳边低道:“陛下,玉京侯来过了。”
李成绮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仿佛是您第一曲弹完时,有人想进来通报,玉京侯说不必打扰您弹琴的雅兴。”
李成绮点点头,端起茶,啜饮一口。
茶香萦绕口唇。
弹《广陵散》时,他因商音乱而停手,那个时候,谢明月就在。
李成绮轻轻搁下茶杯,若有所思。
他好像知道谢明月不进来的原因了。
宫为君,商为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臣坏。
五音皆乱,则亡国有日。
以谢明月之慧,这点典故大约烂熟于心。
李成绮揉了揉鼻子,他是真弹错了,却不知道谢明月信不信。
他目光落到矮桌上,其中装文书的匣子里,放着他昨日画的簪子图样。
“小侯爷,”李成绮道:“你真的很好。”
一日被夸了两次,谢澈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看看,像谢小侯爷,听到琴声乱了绝对不会想那么多。
不能所以的谢澈一路上一直美滋滋的,将要入宫时才心中有点诡异不舍地从皇帝的马车上下来。
李成绮回长乐宫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逗鸟,气得玄凤浑身的毛都炸起,仿佛恨不得马上去啄李成绮两口。
他懒散地坐着,捏了了一小块梨子糕在玄凤嘴边晃来晃去。
青霭见他心情大好,问道:“那戎人已经收拾妥当了,陛下今日可要见他?”
那戎人刚被送来时浑身是伤,被折腾得极其狼狈,青霭知是皇帝命人送来的,自然对其细心。
李成绮点了点头,将梨子糕送入玄凤口中。
不多时,那戎人被带来,他换了件宫中侍从常穿的袍服,两只手腕上都缠着内里裹药的棉纱布,脸上虽透着几分血气,却仍然白得近乎于透明。
他生得十分好,不同于李成绮见过任何一个骁勇矫健的戎人,这青年面容漂亮柔弱得像是水中的精怪一样,眼睛幽蓝幽蓝,仿佛盛着一片海。
他身份不明,身后跟着两个持刀的护卫,若他稍有异动,便会被立刻斩杀。
青霭躬身道:“陛下,奴已经问好了,这戎人叫满空来,是虚连赫部人,部族覆灭后被辗转卖了数个地方,原本已在边外安稳下来,上个月突然有官兵闯入了他家,将他捆来京中。”
名为满空来的青年在听到青霭说部族覆灭后眼神黯然,面颊愈发惨白。
虚连赫部?李成绮回忆了一下。
这名字太久远了,当年西境部落众多,相攻劫掠,若非骚扰边疆,李成绮根本不会去管。
虚连赫部就是西境二十九部之一,李成绮对这个不大不小的部落有印象倒不是因为此部强盛,而是先前他接到了西境守军急递,昆悦部不用十数日便攻下虚连赫部,士气高昂,此刻对边疆虎视眈眈。
昆悦部万俟澜也算一代英主,若非李成绮干预,当年或可统一半个西境。
彼时李昭改革军制不过数年,他绝不允许边境再出现一个强大的帝国,何况是一个对周朝有野心的帝国。
“他会写字?”李成绮问。
青霭道:“是。据他所写,他身上有高祖时嫁到西境宗室公主的媵侍血脉,父亲亦是周人。”
“那几个……”李成绮一顿,没再问下去,那几个小吏大约已经在刑部了,他要是想知道这几人说了什么,就只能去问谢明月。
“过来。”李成绮道。
青霭就站在他三步之外的地方,他一愣,而后朝满空来看去。
满空来像是被针扎了那样嘴唇颤了颤,他余光看了圈华贵却庄重得让人窒息的长乐宫正殿,上前几步,跪倒在李成绮面前,以额头贴地,瑟瑟发抖。
少年帝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道:“抬起头。”
满空来颤抖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满是恐惧与无措。
他身上的伤刚刚开始愈合,高烧和疼痛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如在炉火,又似在冰窟,他这一路受了太多磋磨,怎敢反抗面前这个不用一语便能救他,也能杀他的、整个周朝最最尊贵的人?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影着李成绮的脸。
李成绮以二指点额,似乎在回忆一般,“孤听说,万俟澜就有一双蓝眼。”
实在可惜,万俟澜死的太早,李成绮没看见。
满空来颤得更厉害了。
若真如他所说,他是虚连赫部人,应该十分惧怕厌憎万俟澜。
西境崇狼,有蓝眼者会被当成狼神后裔,万俟澜生父出身极低,能取宠于上代首领,除了他母亲尊贵的身份外,便是因为这双遗传母亲的蓝眼。
万俟澜野心勃勃,勇武善战,西境诸部都流传着他是狼神之子的传说,心中敬畏,在万俟澜发兵时甚至因恐惧神明降罚,不战而降。
这样的眼睛,诸部寥寥无几,少之又少。
李成绮道:“给他在宫中寻个差事。”
青霭道:“是。”
他心中不解,但绝不会去质疑李成绮的命令。
“再,”少年皇帝沉吟道:“给他找个教读书写字的先生。”
一宫人带着满空来出去。
殿外的阳光太好,太刺目了。
满空来像是没想到今日之事被以如此简单宽和的方式了结了,他站在久违的阳光下,似乎被阳光灼得眼睛都疼了,他闭上眼,眼泪扑簌落下。
长乐宫内,李成绮靠着椅子,忽然开口道:“备辇,去长宁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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