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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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
但他确实是在尽力忍耐了,声音从嗓子里发出,闷且低沉。
李成绮心情不大好。
任谁冒着暑热从长乐宫到长宁殿心情都不会太好, 况且——谢明月不在。
谢明月竟然不在。
但谢明月不在长宁殿才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少帝年幼, 难以主事, 谢明月才会在宫中处理公务。
李成绮若有所思,几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已足够让他适应谢明月在宫中,反而因他不在而颇感惊讶。
长宁殿正殿中值守官员如常忙碌, 李成绮示意不必打扰, 径直走到后殿去。
后殿殿门紧闭, 见皇帝来了, 忙有宫人为李成绮开门。
李成绮踏入。
谢明月不在,今日要看的文书自然都在谢府, 桌案收拾得干净,笔墨纸砚规规矩矩分门别类地摆着,单调整洁而无趣……嗯?
李成绮走到案前, 拿起案上这只圆头圆脑的笔搁,颜色是暖洋洋的橘黄, 脑圆嘴大, 正做着猛虎咆哮的姿态, 可惜这小东西过于圆润了,张着大嘴自以为很凶, 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吓人,不像老虎,反倒像是一只大猫。
笔搁以陶瓷制, 用料并不十分精细, 边角有些粗糙。
李成绮看了眼底, 下面并没有落任何款。
这不是宫中的东西。
李成绮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可怕的猜测, 这不会是,谢明月自己拿来的吧?
他揉了揉虎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成绮心说。
这小玩意大约是谢澈带过来的。
他将笔搁放回原位,又将笔搁上的笔放上去。
笔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管笔,只是尾端有一二凹痕,仿佛是用牙咬出来的。
这房中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不过存着些经年的奏折和文书,李成绮顿觉无趣,走了出去。
若无事务,其实在宫里呆着是件很无聊的事情,长日漫漫,打发时间的事情也不过几样罢了。
李成绮慢悠悠地踱进画房。
画房宫人久不见皇帝,迎接时难免有些慌乱。
李成绮悠悠闲闲地抬头看画。
画房中名家作品如云,李言隐的画挂在其中竟一点都不逊色,李言隐尤擅山水,望之使人如临其境,似空山鸟语,蝉鸣静林便在眼前。
李成绮轻轻叹了口气,将身边如履薄冰陪着他的宫人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宫中人都说新帝不比先帝宽和,动辄打骂,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无防备地乍见这小皇帝,心里忐忑不安,怕的要命,还要挤出笑容陪着,现在听李成绮一声叹息,深恐他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隐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虽然他现在名字也在史书上,但于山水一门登峰造极的大家大约比过大于功,一生无甚建树工业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绮往里走。
李言隐在位时,画房光景盛极,其中不乏大家伴驾,画房宫人的地位也远胜于其他宫人,只要能与画房内地位高些的宫人有所关联,那便等同于有了能直达天听的能力,李言隐实在不愿意上朝时,朝臣只能贿赂画房宫人,委婉劝谏皇帝。
连皇后崔桃奚都见不到的皇帝,画房宫人却能轻易日日得见。
所以之后崔桃奚很厌烦画房李成绮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隐死了之后把这个地方烧了。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从匣子里翻出个精致的匣子。
他没有让人接手的意思,宫人便不敢动。
打开匣子,内有发黄的画纸数十张。
李成绮随手拿出一张,画上所绘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栀子花簪子,他继续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样式都极清丽脱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美则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样子。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李言隐画得比他强上太多。
李言隐什么都会做,唯独不会做个好皇帝。
当年崔愬或许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才会力保李言隐为帝。
李成绮放下画稿,更觉万分索然。
这地方没登基时常来,因为李言隐要他过来写字画画,他登基后,十几年不来几次,偶尔几次还是来找几幅称心如意的字画挂到自己书房去。
李成绮将画纸往匣子里一扔,转身离开。
宫人们顿觉如释重负,齐声道:“恭送陛下。”
青霭站在辇车旁,恭顺地垂首。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回长乐宫。”
待至长乐宫,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经送来了,李成绮说的笼统,府库官员不解皇帝用意,干脆开了库房,将名贵木料都送了来,每样都削成七寸长三寸宽两寸厚的木条,按照李成绮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堆了半张桌子。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块颜色发褐的,木头遇热隐隐发出香气,有点像檀木,却又有不同之处。
李成绮坐到桌前,与玄凤乌溜溜的眼睛对视。
玄凤见到李成绮下意识炸毛,已经做好了啄他数口的准备,不曾想李成绮的手比往日老实得多,竟没有动它的意思,一时缓缓放松下来,自顾自地去喝水。
李成绮想了想,把给玄凤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凤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叽——”
站在旁边的宫人见李成绮所作所为,毫不怀疑若这不是玄凤的瓷盅,而是哪个小孩的茶杯,他们的陛下能当着人家的面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玄凤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我要是有气性就一头碰死在这里的悲愤。
暴君!
昏聩!
人人得而诛……李成绮剥了一松子送到玄凤口中。
玄凤顿了顿,将这松子一口吞了进去,而后狠狠别过脑袋,不理会李成绮。
然后又一枚剥好的松子送到玄凤面前。
玄凤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犹豫片刻,又将这狗皇帝手里的松子吞了。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李成绮太擅长了,三颗松子下肚,玄凤想了想,别别扭扭地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李成绮的手指。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的碎壳,拎起一块木头。
木料纹理细密,触手光滑。
他那广寒宫簪显然不适合拿木头做出来,宫室要以金掐丝镶嵌宝石才好看,宫中的肥兔子可以拿羊脂玉制作,嵌在其中。
以木做簪,素淡比繁杂好看得多。
不能做他想要的广寒宫簪,反而做个素淡的款式,那是给谁做的?
李成绮另一只拿刻刀的手一顿。
那也是给孤做的。他心想。
许多花样在他脑子里过了数遍,却没有一样合李成绮的心意。
无论是梅花,祥云,还是其他什么花纹,都配不上……他穿白衣的样子。
李成绮思绪不受控制,心中亦烦躁,拿着刻刀,面无表情地向下一插。
入桌子二寸!
李成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这么多天他练剑发挥了作用?
李成绮绝口不提这把刻刀有多锋利。
要是他上辈子也有这么大的力气,面对下面喋喋不休义正词严道貌岸然的臣子也不至于只是把奏折扔下去,他能直接把桌子掀了。
李成绮伸手,尝试着推了推桌子,没推动。
但他没有气馁,甚至有点美滋滋的。
他相信他坚持练剑,总有一天能徒手掀了这桌子,拉开五石硬弓!
李成绮放下木头,满怀雄心壮志地去拔刻刀——没。
他自觉从不勉强自己,做不来就去找别人,毕竟他当皇帝也不是为了事必亲躬的,皇帝知人善用足以,事事自己做,会活活累死。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同以往,撩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在宫人惊恐的眼神中伸出手,握住了刻刀刀把。
李成绮用了十分力气,但可能是他手心中有汗水,弄得刀把太滑太湿,脸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刻刀却纹丝不动。
须臾之后,李成绮松开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来人。”
宫人道:“陛下。”
“。”李成绮道。
刀把还是太滑了,李成绮思索着要不要让人先擦擦刀把,然后……那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小太监伸手,一只手就将刻刀从桌子里拽了出来。
李成绮长久无言。
这小宫人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个时候做戏假装把自己累得要死,才勉勉强强拔出或者干脆拔十中之九,剩下说实在拔不动,让皇帝自己更能得皇帝欢心,奈何他只以为李成绮着急要刻刀,一把将刻刀拔了出来。
宫人拿丝帕擦干净刀上的木屑,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心绪复杂地接过了。
突然就,不想练剑了。李成绮不由得想。
他这次拿刻刀就老实多了,再也没有干过拿刀插桌子的事,可怜这张楠木桌已历经四位帝王,桌面丝毫无损,到了他这代用刀戳出个缝隙。
李成绮从一堆木头中挑挑拣拣,终于寻得一块自己稍微满意的木料。
颜色漆黑如墨,若是插在发间,几乎能隐藏在乌黑的长发内。
木料的香气源源不断地萦绕在李成绮的鼻尖。
李成绮思量二刻,心中有了打算,并不先在木头上绘制图样,直接拿刻刀于表面勾勒形状。
他先前确实做过簪子步摇,但都是他画出图样,送到宫中匠人那里打造,自己做支木簪却是第一次,不过先前他见过工匠如何动手,照着记忆,平稳下刀。
刻刀锋利,落在木头上并没有太大的阻力。
博山炉中烟香袅袅,山中大雾。
手中木料渐渐出现了雏形。
李成绮刻了二三时辰,随意吃了口晚膳,喝了些茶,便继续回到桌前,颇有些废寝忘食之意。
桌上的灯换了几次。
或许是因为用刀的时间实在太久,李成绮手酸疼得厉害,一时竟没拿稳刀,刀尖在掌心内倏地划过。
李成绮疼得嘶了一声。
血登时从掌心中沁了出来。
李成绮方才就被划了几次,不过每一次都眼疾手快地躲了大半,手指手背上留了几个细小的口子,伤得见血却是第一次。
李成绮握着刻刀,刻上了簪尾的最后一笔。
轮廓已十分清晰。
一支再素净不过,半点花纹也无的簪子。
李成绮放下木料和刻刀。
那盏已经暗淡的灯又一次被换走了。
衣衫擦动,那人仿佛很焦急似地躬身在李成绮面前。
是那个,戎人。李成绮心想。
满空来身份成谜,来历不明,他虽将自己描述得无辜,然而为帝多年,要李成绮轻易地相信一陌生人已是难如登天,他留下满空来,无非是因为这人的眼睛。
他需要一个能扮演神的傀儡。
安静,无用,听话。
满空来仰头,蓝色眼睛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李成绮看他,青年人的喉咙一览无遗,曲线脆弱,伤口狰狞,只要再深一点,就可能让他身首异处。
满口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急得厉害,他自从清醒就被教了规矩,然而这时候却不知道该不该守规矩。
李成绮顺着他焦急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正在流血的手。
于是他朝满空来伸出手。
满空来愣了愣,点点头,忙拿出干净白帕为李成绮擦手。
李成绮看也不看,任由他擦着,漫不经心地翻阅先前作为参考的首饰图谱。
满空来擦得小心,生怕弄疼李成绮一点,又怕将血蹭得哪里都是,动作愈发谨慎小心。
李成绮手上的伤口虽然长,但并不深,血不多时便止住了。
满空来将手帕收起,手帕上绣着开得宛如烟霞一般灿烂的桃花,血污了桃花,颜色反而更加艳丽。
这该是一条女孩子的手帕。
见血止住,满空来面上似有欣喜。
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一句夸奖。
从满空来的自述中可知他在昆悦部中地位极其低下,部族被灭后,成年男子大部分都会被杀,他能活着,除了因为这双蓝眼,还有他柔弱的美丽。
他是昆悦部的俘虏,一个奴隶,一样物件,一份财产。
比花房中豢养的鸟儿更听话,比狩猎时所带的猎狗更驯服。
满空来表现出来的姿态,正是如此。
李成绮终于把目光稍微落到他身上一点。
那原本期待着夸奖的青年人肩膀颤了颤,猛地低下头去。
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应该触怒他现在的主人。
西境二十九部,天生一双蓝眼的寥寥无几,李成绮所知,不过五人罢了,其中四个已作古,还有一出身极高贵的少女,甫一生下来,便被尊为雪山圣女,接受信众朝拜。
有这样一双眼睛,李成绮并不相信,满空来的身份单纯。
可他也不在意是否单纯。
他只在意,这个青年人能不能为他所用。
满空来跪伏地上,瑟瑟发抖。
青霭进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吃了一惊。
李成绮俯身,吹灭了灯,朝里面走去。
青霭看了一眼满空来,快步跟上李成绮,斟酌着开口道:“奴有罪,这戎人规矩还未学好,便送到陛下身边伺候,是奴的缺漏,请陛下降罪。”
“他很好。”李成绮道,他在桌前坐了一下午,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不必罚他,一切照旧便可。”
“是。”
李成绮待下宽和,方才却任由满空来跪伏在地而不发一言,这本身不能说是一种满意。
但在这阖宫中,最致命缺点的除了蠢,便是好奇。
青霭欲言又止。
“讲。”
青霭道:“太后那似乎因为陛下带回来个戎人不大高兴,”他小心看了脸李成绮的脸色,“国舅也是。”
“带个戎人回来有违宫规?”李成绮哼笑一声问道。
青霭斟酌道:“也有这般缘故。”
那就是满空来貌美纤弱了。
谢明月同小皇帝出去一趟,带回来个貌美的男人,这事情很难不让人猜想这男人是不是谢明月送来,或者谢明月授意所送。
帝王有男宠无关紧要,但眼下李成绮毕竟年岁还小,后宫空乏无人,有个这样貌美的男人日日夜夜在身边,颇有引诱皇帝沉迷声色之嫌。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李旒送来的,而是似乎谢明月送来的。
所以这事还要记在谢明月头上。
他第一次觉得谢明月无辜。
李成绮听青霭支支吾吾无法明说便一下猜测到了靖嘉玉靖尔阳到底为何而怒。
他这时候忽地想到,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就值得生气,那若谢明月真不顾忌二人身份,做了什么折辱君王之事,他们两个会不会气疯?
虽然这个臆想中被折辱的可怜皇帝是自己,李成绮还是不由得笑了。
他随意道:“将这事告诉季氏,她明白该如何做。”
青霭道:“奴知道了。”
满空来美则美矣,可惜柔弱太过,美得很有世俗气,不是俗气,而是世俗,这种美丽轻易便可触碰到,司空见惯,尤其对于李成绮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如此柔弱的美人比比皆是。
所以他不喜欢,更很难喜欢。
李成绮往床上一躺。
青玉案就搁在床边,同样枕着他的枕头。
李成绮以手指敲了敲青玉案,满意地听得其发出一声清越声响。
“睡吧。”他笑道。
……
翌日。
谢先生照旧讲课,还额外让他们抄一页书。
李成绮刚要拿笔,便被谢明月制止,“陛下不必写。”
原简低头写字,谢澈忍不住看了眼李成绮,那眼神仿佛在问,陛下您又做了什么?
谢明月是不顾忌私情的人,让他特别对待绝对不是好事,这是谢澈的经验之谈。
李成绮手上有伤,昨日又握了太久刻刀,手指疼得厉害,能不写,自然乐得清闲。
谢明月的目光似乎在他的手上了落了下来。
李成绮不明所以,朝谢明月粲然一笑。
两个时辰过的很快,谢明月开口,温和地发问:“陛下之后可有什么事吗?”
李成绮不假思索,“没有。”
谢明月颔首,“既然陛下无事,稍后不妨随臣去长宁殿。”
刚要开口邀小皇帝的谢澈一顿,将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去长宁殿,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谢明月全然不提,以往见了谢明月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李成绮居然也没有反驳,点头道:“好,叨扰先生了。”
自从出宫一趟,谢明月和李成绮身上仿佛有点说不出的东西,旁人看不懂,摸不透,更插不进,如同十几年同心戮力的熟稔与默契。
谢澈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以为自己都要忘了,实际上清晰得恍若还在眼前。
谢明月,真的会纵容一个喝醉了的人躺在自家膝上一整夜吗?
李成绮先起身出去,谢明月跟在他身后。
谢澈同原简都站起来相送。
或许是谢澈的情绪在李成绮和谢明月走后外露的太明显了,原简忍不住道:“小侯爷可有心事吗?”
谢澈抿了抿唇,摇头道:“没有,多谢原公子关怀。”
今日有些阴,清风吹过,反而驱散了不少暑气,两人缓步朝长宁殿走去。
谢明月不大喜欢乘辇,之前李成绮也给过谢明月入宫乘辇的恩宠。
不过能入宫乘辇的除了得李成绮喜爱且掌有实权的皇族王室,便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谢明月拒绝的理由是招摇太过,李成绮却觉得他可能是嫌辇车颠簸。
两人一路无言,却半点不尴尬。
李成绮满脑子都是自己没做好的簪子,谢明月则安静地在他身后走,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成绮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和谢明月对视。
谢明月今日发冠间插着一支蓝田玉簪,末尾似乎有一朵云,这图案太小,李成绮看不大清。
“陛下。”谢明月出言提醒。
李成绮心说你比孤爹还在乎孤的仪态。
他不听,变本加厉地转过来,一下收敛了步伐,若非谢明月突然停下,险些撞到他身上。
“陛下?”谢明月似乎轻轻皱了下眉。
李成绮轻啧一声。
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谢明月在想什么了,如果谢明月真喜欢小皇帝,那么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不是人之常情,可为何李成绮稍微做点逾越的事情,谢明月便要出言制止?
倘若不喜欢……李成绮不觉得谢明月能仅出于君臣名分而对小皇帝这般上心。
李成绮面上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孤很不解,先生为何一直要离孤那样远?”
永远在那个位置,甚至连并行都不曾有过。
“陛下,此条记在周律中,陛下若是有兴趣,臣回长宁殿后可以找出来呈给陛下看。”
又是周律,这玩意除了搬起石头砸他的脚到底有什么用?
李成绮点点头,忽地一笑,“先生可真是恪守君臣之礼。”
谢明月平静道:“君臣之间,本该如此。”
有人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如此冷淡吗?
李成绮心中疑惑,可他分明没有想多。
一定是谢明月喜欢人的方式有问题。李成绮笃定,他又转了过去。
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长袖下,攥紧的五指缓缓松开,因为握得太紧,指尖泛着白。
两人之后直到走进长宁殿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成绮像回自己书房那样熟悉地走入长宁殿后殿。
他忽地想起那只老虎笔搁,目光不自觉地去寻,桌上却只有一堆文书与笔墨。
黑与白之间那抹唯一的亮色不见了。
李成绮想了想,更加笃定那是谢小侯爷放在这的了。
也不谢澈是在哪里买的。
那笔搁做的虽然没那么精细,但姿态可爱,他也想在书房放一个。
李成绮坐到自己以往的位置上,道:“孤昨日也来了,先生却不在。”
“臣知道。”谢明月回答:“昨日未能及时面圣,请陛下降罪。”
谢明月最好的地方在于他能给足人面子,如果他想的话。
谢明月没有直接坐下,往里面走,从架子上拿了个木匣过来。
李成绮点点头,只道:“孤昨日来,看见先生的笔管上似有印痕,若是旧了,不妨换新的。”
谢明月握着盒子的手似乎紧了下,但马上松开,回答道:“是,臣知道了。”
他走过来。
李成绮微微倾身,想看看谢明月拿过来了什么。
莫非是那几个家仆的口供?
不对,这点东西不必特意放着,除非其中牵涉巨大。
李成绮心中微沉,不由得危坐,等待着谢明月。
谢明月将匣子放桌上,打开匣子,然后……取出了一个圆圆的小盒。
李成绮一愣。
谢明月打开小盒,一股清亮却浓郁的药香一下子便溢了出来。
这是,药?
谢明月拿着这盒药,走到李成绮面前。
居高临下。
“先生?”
谢明月道:“臣见陛下手上有伤。”
这勉强算是个解释,只不过……谢玄度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成绮心说:要为孤上药吗?
他刚才,是不是才想过谢明月矜持冷淡?
李成绮顿了顿,道:“孤自己来就可以。”
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须臾。
这句话,在温泉别苑那晚,李成绮也说过,然后被谢明月抓着脚踝,强行擦干了双腿。
联想到那日,李成绮深觉自己的拒绝于谢明月而言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谢明月想,他便可以做。
既然拒绝无用,李成绮也懒得再重复一遍放肆你敢你居然迫孤这样的话了,干干脆脆地把手送到谢明月面前。
谢明月站着,李成绮坐着,这样上药也许不太方便,所以谢明月撩了一下衣袍,自若地跪下。
李成绮差点没因为他这个动作弹起来。
谢明月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仿佛有些奇怪地看了李成绮一眼。
李成绮悻悻闭嘴。
他跪坐着,谢明月也跪坐着,两人对着跪坐,似乎没什么不对。
真的没什么不对吗?
谢玄度你……
冰凉的手指沾着药膏,贴上了李成绮发烫的掌心。
太凉了,凉得李成绮猝不及防,差点打了个哆嗦,好像是怕李成绮把手抽走,谢明月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并不用力,是一个虚虚的禁锢。
但是李成绮知道,倘若他要抽开手,一定会在手腕抽离之前被谢明月握住。
这一定是条蛇!
谢明月多年执笔,偶尔也拿过剑,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并不明显,然而指腹贴着少年人细嫩的掌心,触感就十分清晰。
痒,药膏擦过伤口,带起一阵凉而辣的疼。
李成绮并不是很能忍疼的人,自从死了一次之后就愈发无所顾忌,这感觉仿佛有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似的,他没忍住,闷哼一声。
但他确实是在尽力忍耐了,声音从嗓子里发出,闷闷的,有点低沉,并且很急促,李成绮在意识到自己出声之后便立刻忍住了,口唇紧闭。
谢明月为他擦药的手停了下,指尖似乎极无意地在李成绮掌心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擦过,而后平静自若地为他将药涂匀。
谢明月长长的睫毛垂着,专注认真地看着李成绮掌心内的伤口。
“莫要沾水。”药涂好,谢明月毫无留恋地松开手。
冰凉的手指在李成绮掌心划了下。
冷得要命。
谢明月拿起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上残留的药膏。
李成绮静坐片刻,道:“先生,那几个家仆的事情可问出结果来了?”
谢明月一手将放在桌案上的几张纸推给李成绮。
李成绮颔首,接了过去。
他看东西很快,且不需用心便能记住其中内容,余光瞥向谢明月,见他还在擦手,精细得仿佛在擦传家宝一样,顿时心头有些火起,开口道:“-先生为何不用玉绵给孤伤药?”
这样岂不是不会碰到李成绮的掌心?
谢明月抬头,很诚恳地解释道:“臣这的玉绵用尽了。”
李成绮被噎了下,“那今日让太医院的人再送来些,玉绵价廉,比不得丝帕昂贵。”他道。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他话中带刺似的,“是。”
李成绮继续看。
这是那几人口供,李成绮看得很快,内容无非是边境的一陈姓官员,回京述职时通过中间人牵线与王府管家有了往来,听管家说王府中新来了数个西境美人,想要投李旒所好,讨其欢心,才在边境人市上费了大价钱买了满空来,送到京城。
不想这满空来长相柔弱,却极烈性,几次逃跑,都被这位陈大人抓了回来,干脆毒打一顿,打得动弹不得,扔上马车带走,一路走一路养伤。
在路上满空来仍想过跑,并且成功过,若非随着来的这陈姓官员的长子发现及时,人或许已跑远了,他心中恼怒,便让人将满空来拿绳子拴住,拖在马后走,想给他个教训,不曾想再野市碰见了李成绮谢明月一行人。
下面还有画押。
几个家仆并不知道太多细情,好些话都是陈府那位大公子说的。
李成绮折上口供。
表面看来,与李旒半点关系也无,充其量是治家不严。
他将口供放下,一时没有出声。
谢明月接过口供,放回原位。
“这份口供臣先前看过,觉得无甚疑点,”就算有谎话,也不是有意的谎话,而是说谎的人,或许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谎,他话锋一转,“他在宫中,亦比从前好上许多。”
这个他,“满空来?”李成绮疑惑道。
“春雪满空来,”谢明月点点头,“好名字。”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明月这话有点古怪。
又不是他起的名字,不必当着他面夸满空来的名字好。
李成绮想了想,懒得把所想说出来,下意识以手撑下颌,想起手上有伤,只得换了一只手撑着。
谢明月见他不语,更无言。
整个长宁殿后殿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似的。
李成绮得到了想知道的,欲要起身告辞,尚在思索离开理由。
谢明月将药膏放入木匣中。
李成绮看过去,在匣子叩上之前,忽地见到匣内边角有一打开的小瓷盒,内摆着数根玉绵棒,摆得整整齐齐,密密匝匝。
谢卿,你把这些,叫没有?
李成绮忍了忍,忍不住开口道:“先生。”
谢明月看他,目光坦荡清澈。
李成绮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谢明月开口。
李成绮静默片刻,道:“无事,多谢先生将口供来过来给孤看,”他起身,朝谢明月点点头,“若是先生无事,孤便先回去了。”
谢明月闻言动作一停,他望向李成绮,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道:“臣送陛下。”
李成绮刚要制止,谢明月已站了起来。
李成绮只得住口。
谢明月跟在他后面,轻声道:“陛下,臣的簪子。”
李成绮只觉得掌心又开始作痛,他故作满不在意,转过头,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的歉然,“先生再等等,孤不日就命人送到府上。”
谢明月无言片刻。
他声音比方才更轻,“陛下忘了?”
李成绮没听清,转过去道:“先生说什么?”
长宁殿外,宫人皆垂首站着等李成绮,明明是相似的肤色,满空来在其中却无比显眼,他身体虽然比先前好上太多,但脸色仍然透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炎炎夏日即便不在荫蔽里,面上却一点汗水都没有,宛如冰刻的美人。
可他的眼睛在看见李成绮时却一瞬间亮了起来,明媚得使人想起李成绮书房外的白梅树。
在梅花盛发时,李成绮亦喜欢命人折一瓶放房中。
谢明月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李成绮对谢明月笑道:“先生不要再送了,再送就要陪着孤回长乐宫了。”少年人笑容粲然,忽地想起自己没听到谢明月说的话,“先生方才说什么?孤没有听清。”
谢明月温声道:“臣说,臣突然想到有些事还需陛下裁定,请陛下,先不要回长乐宫。”
你方才说的一定不是这句。
李成绮想。
谢明月骗他骗得明晃晃,李成绮笑得弯起了眼睛,“可孤今日实在累了,”他亦不配合,眼下军国大事都要经过谢明月批阅定夺,能给李成绮看的定然不是大事,他不以为意,“不若明天吧?明天孤来找先生。”
谢明月睫毛似乎颤了颤,像是黑漆漆的蝴蝶无力地扇动起了翅膀。
李成绮怔然一瞬。
谢明月这样子像是伤心,又像示弱,弄得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觉得堪怜的同时又后怕,怕蛇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给胆大包天的人喉咙咬上一口。
李成绮张了张嘴,他心里明知道蛇正露着毒牙等自己上钩,准备推拒的话却怎么也没法直接说出口,他想了几息,听到自己说:“什么事?”
是脸的缘故。
李成绮在心中对自己说。
为美色动摇,此是人之常情。他义正词严。
“事关,”谢明月知道说什么李成绮一定会留下,比如说,他那个名义上的好弟弟,“摄政王,臣需问过陛下意思,才能做决定。”
和李旒有关?
李成绮被美色蛊惑的脑子一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好,那进去说。”
谢明月阖了下眼,竭力将眼中氤氲起的晦暗压制下去。
事关李旒,便能让李成绮留下。
便能让,他留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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