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郊外小屋密谋

曾乘风确认自己未听错，二人四目相接，似乎发现了从未闪现过的灵光一般，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里感受到一丝恐惧，一丝战栗，但又有一丝兴奋。

但片刻后，那双更为浑浊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想了很多之后，他仍然觉得那并非上上之策。他并非没反过，之前还未完全攀上罗尽忠时，他不是找过王大监去反他吗，可如今形势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罗尽忠在朝堂上几乎是一呼百应，群臣一边倒地听他的招呼，他们还怎么反，完全如蚍蜉撼大树啊。

“反？哪有那么容易？如今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四大部的尚书是我们出面威胁的，景王爷是我们为主拉下马来的，各国游说也是我们安排人做的，哪一桩哪一件不够我们死上好几回的，我们还朝哪里反？没有退路了啊，孩子。”曾乘风悲哀地摇摇头道：“过几日，等我的腿伤再好一些，我便带着你亲自到罗府上门谢罪吧，请他们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我们保证唯他们马首是瞻，他们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父亲！”曾无庸愤怒地截断了父亲的话，“他们都将屎拉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任他们蹂躏欺凌吗？我们的尊严在哪里？”

“哪里还有什么尊严？”曾乘风的嗓门更高更可怕，“活着就是尊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见到儿子颓丧地坐回座位，曾乘风又一瘸一拐挪至他身边，轻抚着他的头，“儿子，现在，我们确实是遇到了一个难题，一个坎，一个貌似过不去的坎，但是，这是打不倒我们的。你父亲这一生，遇到过多少这样的坎，我都一个个迈过去了。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挺过去的，就再忍一忍，好吗？”

曾无庸痛苦地摇摇头，偌大一个男人竟然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想到自己被无情地诛杀，想到父亲被毫无尊严的践踏，想到嫣儿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无法忍受无法承受！

“父亲，我们这样苟延残喘，说不定哪一日就被那姓罗的给灭了。男子汉大丈夫，死也要死个痛快，死也要拉上他们一起垫背！”

“你的意思是？”曾乘风狐疑地望着儿子。

“去告发！”曾无庸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挤出，犀利的目光足以让坚冰融化。

曾乘风跌坐到椅中，沉默良久，散乱的鬓发逐渐沁出冷汗来，可以看出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可最后，等来的仍然是让曾无庸失望的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受他们欺凌，我们已经朝不保夕了啊！”曾无庸既愤怒又失望，对着老父亲低声咆哮。

“风险太大了，绝对不行！若告发，我们可能也是死罪，何况，罗尽忠如此精明之人，还没等我们到达皇宫，可能就被他们灭口了。为今之计，只有徐缓图之，再等等看吧，等我伤好一点。。。”

“父亲！”曾无庸的叫声充满了绝望。

可曾乘风仍然坚定地摇头，狠狠心转身离去，留给儿子一个沧桑而悲凉的背影。

这父子二人并不知晓，此时，在曾无庸的房门外，正有一双耳朵细细聆听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他藏的非常隐秘，躲开了父子二人的视线，也躲开了所有家丁的视线。待曾乘风离开后，他又偷瞟了一眼屋内满面痛苦的曾无庸，便悄悄退出了。

这人此时的身份是曾宅的一名家丁，姓关，人人都称呼他为小关。他穿着家丁的服饰，做着家丁该做的洒扫跑腿日常工作，与其他家丁并无二致，但实际上，他只是前一段时间才由本府的另外一名家丁介绍过来的。因前去药圣谷的有些兄弟再也没回来，曾家前些日子新招募了一些得用的机灵小伙计，小关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入夜后，小关并未像其他家丁一样，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休息，而是偷偷出了曾宅，往京城以东的郊区而去。

青果镇上的那所民宅，简单朴素，毫无装饰，外表平淡无奇，在夜色的笼罩下，更是灰头土脸，可此时，屋内却是气氛热烈，虽大家的嗓门都不高，但可以听出人人的语调里都带着兴奋。

坐在主位的，便是这所民房的主人——高革登，这里是他养父母的家，此时却成了他们筹谋大局的据点。他左手边坐着的是攸乐，此时他仍是一副劲装打扮，身形不够魁梧但精神气十足；他的右手边坐着的是司徒嫣儿,依旧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眼睛转个不停，一会盯盯身旁的革登哥哥，一会又歪着头朝攸乐眨眼睛；嫣儿的右边坐着的是司徒宇，他也是一如既往地沉稳，表情略严肃，时不时眼光会瞟向对面的攸乐，而攸乐，此时身旁坐着的，却是马凌云。

自凌云得知攸乐回到京城后，便兴匆匆赶到高宅去找她，却被革登询问：“无忧公子怎会到高宅来？马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凌云的心一沉，不知革登这话什么意思，满腹狐疑地离开了高宅，直到那晚才被革登悄悄上门告知，攸乐暂时住在自己养父母家，且这段时间不希望被打扰，凡事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说。

他自然知道“凡事尘埃落定”是何意，只是心中难免失落，忆起一个月前攸乐丢下的那句话“但愿再回京城时，一切都已回到旧时模样”，不禁长叹一声。

自回到京城后，他将攸乐所知所查的所有事都已经向父亲汇报，马谦德震惊无比。他没想到，名满天下的无忧公子竟然就是自己的准儿媳高攸乐；没想到高家的一步步陷落，竟然全都是曾乘风父子多年恶行所致；没想到除他以外的朝廷四大部竟然都互相勾连，将景王爷投入大狱；他更没想到的是，罗尽忠竟然勾结周边各国势力，以图颠覆朝廷，篡夺大位！

这些年来，他从不与其他部结党，甚至连景王爷都交往得并不算多。他虽知自己和景王爷都不同于那些个奸佞小人，但为防被人落下结党营私的口实，多年来勤勤恳恳奉公职守，约束身边最亲近的人不参与朝政，不多言多语，不害人整人，因此深得皇上信任。

几大部尚书虽有心结交，他却笑着一再推却；有人存心想找他的茬，他却小心谨慎，还真很难挑到他的毛病，抓住他的把柄。也正因如此，马谦德在朝廷，如一股清流般存在，汩汩流过浑浊的大江大河，却仍然是清澈见底。

他见不惯那些阿谀奉承，中饱私囊，结党营私，仗势霸陵的丑恶现象，自己从不参与，但也很少去真正诋毁和谏言，因为他深知，这便是大梁的政治生态，以他一人之清流是难以与这滚滚恶浊势力相抗衡的，唯有在保持自己初心的同时，也保存着自己的实力。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契机，一个能将这些浊流彻底澄清的契机。

而这次，从不参政的儿子竟然给自己爆出如此多的猛料，让这个纵横朝廷二十余年的老尚书都深深震撼，他意识到：时机已经到了！

所以，他开始悄悄的，不动声色地向皇上进言。轻描淡写地为景王爷说上几句好话，蜻蜓点水地提及工部的贪婪，不痛不痒地顺口说出当年高普沧的种种高德，又毫无察觉地将兵力异动的矛头指向罗尽忠。

他并未义愤填膺地大声疾呼，也未痛心疾首地指责，这个聪明人只需要动用只言片语便可将皇上的心思转入他所预定的轨道，只因这么多年在朝廷中，他历任两朝皇上，对天子之心洞若观火。他冷眼旁观韬光养晦这些年，为的便是这一刻。

所以，今日坐在这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里，坐在众多的“功臣”身边，尤其是坐在“总指挥者”攸乐身边，凌云还算有些底气，自己和父亲已经在悄悄地参与这场变革，格局已渐渐向好，光明已经不远了。

他偷偷望向一旁的攸乐，后者却似未分半点心思到自己身上，只静静地聆听大家的意见，时不时瞟向门口，似还在等待着某人。

终于，三重两轻的叩门声响起了，革登赶紧走向门边，伸手便开了门。

“小关，快请进。”他热情地招呼着。

这小关此时已经将曾宅的家丁服饰脱下，换上了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短衫，进屋后，他在司徒宇身边落座，并向众人点点头。

“小关，你来说说曾家的情况吧。”攸乐没有虚言客套，已经单刀直入主题了。小关是攸乐提早安插在曾宅的一名眼线，目的便是跟踪曾氏父子的一举一动。

“是。”小关答应一声，便凝视着攸乐的眼睛道：“一切皆在无忧公子的掌握之中。此时曾氏父子已陷入了完全的恐惧与愤怒之中，曾无庸极力劝父亲去举告，但曾乘风仍然不同意，因为觉得风险太大。”

“要不要我再去点一把火？”嫣儿接着调皮地道，她朝革登和攸乐眨眨眼，又娇笑起来，“这一次可是费了本小姐不少的眼泪呢，唉，不过想想那曾无庸也挺惨，对本小姐如此痴心一片，谁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嫣儿，你的心好狠啊。”攸乐朝她玩笑了一句，见嫣儿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却并未继续与她调笑，而是马上恢复正色进入主题道：“嫣儿你别急着再出动，后面可还有你表演的机会。“

她朝周围扫视一眼，又道：”看来，我们的戏做的还不够足，暂时无法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宇哥，药圣谷那边，请你通知他们过几天再出谷。”

“好的，”司徒宇答应着，对攸乐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提任何反对意见的。这一次，他被攸乐安排的角色是刺客，那个用弓弩射伤了曾无庸的刺客。

“药圣谷前期过来的十多名兄弟，是否已经都安顿好了？”攸乐又问司徒宇。

“是的，在曾家商铺里大闹了三天后，他们已悄悄分批离开京城，目前全都回到药圣谷了。”

首先挑起曾氏父子与罗氏父子之间的矛盾，是攸乐的初步计划。她故意在皇上面前提到暗杀自己的刺客可能与罗尽忠有关，首先激起罗尽忠对曾乘风的愤怒，然后再安排嫣儿在曾无庸面前哭诉以及司徒宇刺杀，激起曾无庸对罗长林的痛恨，药圣谷的一帮兄弟到曾家商铺中惹事更是在曾氏父子绷紧的弓弦上狠狠割上了一刀。

只是，目前看来，这一刀割的还不够狠，还未让曾乘风下定告发罗尽忠的决心。不将其逼上绝路，他是绝不会铤而走险的，在曾乘风看来，他和罗尽忠仍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攸乐现在只是在制造他们之间的种种误会，若曾乘风父子查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故意捣鬼的话，他们两家的关系就更会成为铜墙铁壁，难以突破。她还需要再去添上最后一把火，才能将这父子二人胸中仇恨的熊熊烈焰彻底点燃。

“曾乘风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将自己暴露于危险境地的。”高革登道，“目前尚未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曾尚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容忍，即便自己像猪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苟活着。一旦他有了翻身的机会和必胜的把握，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罗尽忠推向断头台的。”

攸乐和四哥是绝对了解那个多年来对高家虚与委蛇之人的，曾经他对高家有多虚情假意，后来便对高家有多心狠手辣。

攸乐赞同地望望四哥道，“不错，曾乘风比曾无庸更能忍，即便现在罗尽忠父子已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了，他仍然能够忍受。接下来，必须要让曾乘风感到死神正在一步步向他们逼近，他们才会铤而走险。”

她略微想了想便道，“马公子，接下来要请你，宇哥和我一起来演一场戏，必定能将曾乘风逼上梁山。”

司徒宇有些吃惊，定定地望了望攸乐，又将余光略过马凌云，有些尴尬地道，“哦，那是，是什么任务呢？”

凌云则不仅仅是有些吃惊，而是有些生气了。自回京以来，攸乐和他只见过一次面，且当自己满怀希望欲与她软语温存几句时，她总是板起面孔一副我俩不熟的样子，似乎将夜秦那句话丢至九霄云外了。

对待司徒宇，他更是有一种天生的排斥感，尽管此人稳重话不多办事可靠，可每当他含情脉脉地望着攸乐时，一股浓浓的醋意便油然而生。他也不知自己何时竟然变得如此小气，竟然容不得其他男人偷偷多瞧攸乐一眼。或许是太长时间的失去，已容不得他拥有更广阔的心胸去容纳一丁点的分离，也或许是这些年自己不在攸乐身边，而都由眼前这个男人代为照顾，如今她已回来，便片刻再不能忍受他的所谓照顾了。

见凌云半晌没有任何回应，攸乐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仅一眼便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心中不禁一阵疼惜，可此时根本不是顾及他一人情绪之时，只是轻咳一声，提高了音量问道，“不知马公子有何高见？”

这声马公子尤其刺耳，凌云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却不敢有任何表露，只能闷闷地答了一声，“没有。”

嫣儿见这三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故意清了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攸乐一个制止的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

革登是多么通透明了之人，虽不太清楚攸乐和司徒宇之间的关系，但仍然也感受到了点奇怪的味道，于是转头轻轻对攸乐道：“要不，换我去吧。”

攸乐望着哥哥的脸，不忍说出但又不得不说：“你的脸辨识度太高，恐被人家记住。宇哥稍微易容一下，倒是不会轻易被熟识的人察觉。”

革登心中明了，倒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只是嫣儿心中淌过一丝苦涩，怜惜地快速瞄了革登一眼，又装作没事人般拍拍司徒宇的肩膀道：“哥，人家马公子可是名门之后，不可随意顶撞哦。”

“我怎么会。。。”司徒宇一时情急，双眼一瞪，便要和嫣儿好好掰扯掰扯，哪里有半点顶撞马公子了，又觉得此处实在不是辩论的场合，只得压下一口气，狠狠将妹妹剜了两眼，嫣儿笑得合不拢嘴。

攸乐此时却全无心思与他们调笑，她将心中重新调整的计划又好好梳理了一遍，与凌云司徒宇一起商量了相关细节，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计划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才轻轻舒了口气。

革登见妹妹如此操劳，容颜远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沧桑，不禁心痛，又想到了凌云，也抬头看了看他，只见凌云双眼一瞬不瞬地盯在攸乐身上，一双手不自禁地随着攸乐的身体而轻抬或放下，似乎在比划着什么，但只要攸乐一回头望向他的方向，他立刻便将放下，视线移开。这一幕不禁让革登既疑惑又有些心酸。

好在今天要讲的都讲的差不多了，大家也将各自的任务都重新认领并再三与攸乐确认，然后便纷纷告辞了。

小关独来独往，司徒宇护送嫣儿回红袖坊，革登回高宅，凌云故意磨磨蹭蹭到最后，直到攸乐开口逐客：“马公子怎么还不走？”

凌云才讪讪地笑笑，攸乐的一脸严肃让他丝毫不敢放肆，只得配合地点头道：“大家都保持些距离吧，免得。。。免得被过度关注了。”

不过说完又更不好意思了，这时已是三更半夜，这里又是京郊，外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谁会来关注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民房。

攸乐心中有事，也未多朝他看一眼，只拱拱手一本正经地道：“马公子慢走。”候凌云出了门，她便毫无留恋地紧紧掩上了门，徒留凌云一人在月光下静静地对着冰冷的木门呆了半晌，才落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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