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落花流水

“索相方才是说笑吧，奴才无官无职，不敢高攀相府小姐。”等康熙离去后，贾宝玉才拱手问道。

        “说笑？哼！你是要老夫欺君么！”索额图冷笑了一声，又摸须愁眉苦脸，回去可怎么同夫人说呢，孙女儿从小心高气傲，铁了心要像她姑母一样，将来嫁了表哥母仪天下。太子爷大婚时还在府里闹了一场，但皇太子妃石氏是皇上亲自挑选的，他即便是太子爷的亲叔公，也无可奈何呀。

        原本他还哄孙女儿，说等太子爷当了皇上后，便让他废了那石氏，再送孙女儿入宫，可方才情急之下，将孙女儿许给了这荣国府的哥儿……也罢，先拖个几年，等太子爷登基了再说。

        索额图打定了主意要拖，谁知皇上回宫后，却给荣国府颁下一道旨意，说什么贾宝玉少年英才，又得配淑女，特恩荫入国子监读书，还赏了许多东西，命钦天监择定了良辰吉日。

        荣国府接到旨意后都傻了眼，还是大老爷先反应过来，让珍哥儿陪着来宣旨的太监们喝茶，又封了银票给他们。同样傻眼的还有索额图，他还犹豫着没来得及同夫人和孙女儿提起呢，皇上就让人赏下了点翠凤冠和大红喜服，只好顺水推舟赖到了皇上身上。孙女儿虽不愿意，但皇命难违，哭啼了几日也只得罢了。

        虽是大喜的事，但欢喜的人却不多，贾政在任上接到家书后长叹了一声，让贾琏在一旁伺候笔墨，挥笔写就了一封辞呈。

        贾琏带来的折子他看了，那人将折子送到荣国府时，连截下的弹劾的折子也一并送过来了，贾政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是顶头上司的笔迹，而且弹劾他的那些话，什么结党营私，纵容家仆收受贿赂，细问竟都有些影儿。他初时不懂变通，到江南时艰涩难行，后来有跟着的下人们打点，才事事容易许多，他心存侥幸，谁想都被别人瞧在了眼里。若是这折子上达天听，只怕要给阖家招祸，还连累宫里的两位娘娘，不如趁着宝玉的婚事，只说年老多病，请皇上恩准回京，日后含饴弄孙，也算是享清福了。

        贾政虽写了辞呈，但要辞官回京，还需一两月光景，想着宝玉攀上了索相，婚事自然马虎不得，便打发贾琏先回去帮着预备。

        听说凤姐得了个哥儿，贾琏早就归心似箭，一路日夜兼程，回府和老太太，还有大老爷请安后，便忙不迭赶到了自个儿屋子里，见王熙凤虽看着浮肿憔悴了些，但精神却还好，大红襁褓里的小哥儿更是白白嫩嫩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

        “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平儿也搬回来吧。”贾琏从平儿怀里抱过小哥儿，坐到炕上笑着同王熙凤道。

        “你让她出去就出去，让她搬回来就搬回来？你问问她可愿意？”王熙凤看了平儿一眼后冷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你整天撺掇着我，要把平儿哄回来么？怎么现下又不愿意了？”贾琏一边轻拍小哥儿，一边疑惑着看向娇妻美妾。

        “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就这么一个可心的人！怕是她自个儿不愿意，如今在外面早就野了心了。”王熙凤朝平儿努了努嘴，贾琏跟着看过去，才辨出平儿脸上的神色是有些捉摸不定。

        “二爷当初说给人就给人，还是我不放心奶奶，才巴巴儿又跑回来的，如今又说什么我不愿意回来！”平儿冷哼了一声，三个人虽说是一家人，可眼前这夫妻俩，都想着怎么使唤她呢。二爷为了自个儿保命，因着柳湘莲一句玩笑话，就把自个儿给出去了，那柳湘莲也不是个好的，果然恶有恶报在草原上死了，听说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妹子，还为他寻死觅活非要出家当姑子，闹得珍大奶奶没法子，过来求了老太太和太太，准了她妹子在园子里跟着妙玉带发修行。

        二奶奶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如今竟排揎起她来了，平儿冷笑了一声，当她不知道二奶奶的心思么，听说索家的那个小姐，自幼娇宠是个厉害的，若是等她嫁过来，怕是轮不到二奶奶管家了，二爷和二奶奶的那些私房银子，还不是要靠她在外边儿打理？如今还说是她不愿意进来，只怕是二奶奶还要靠她，给大姐儿小哥儿挣些个嫁妆和娶亲的银子呢。

        不过二奶奶说的也对，平儿想她是无论如何，不愿再回这府里了，她早在衙门销了家生子的卖身契，如今可不是个任由搓圆捏扁的丫头了。

        “二爷且想想，二叔打发你先回来，是为着预备宝玉的亲事，等宝玉成了亲，这府里是谁说了算呢？”王熙凤对着贾琏道，她原先以为在老太太心里，宝玉和黛玉是一对儿，即便黛玉过了门，和如今也没什么不同，这府里照样是她管家，所以尽管太太和姨妈她们怎么明示暗示，要她撮合宝玉和薛妹妹，但她都是空口应承，暗地里终究是向着黛玉的。

        “你们的意思是？”贾琏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但皇上的谕旨不是说了么，要宝玉成婚后就去国子监读书，府里诸事不是还得靠他么？

        “光凭二爷能攒下几个钱？如今虽有迎春妹妹在宫里，但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即便将来大富大贵，咱们要靠她也难。宝兄弟却是要娶索相的孙女儿了，将来这府里只怕都是这位宝二奶奶说了算！”王熙凤叹道，娘娘再怎么尊贵，可到底比不上索相的权势。

        “你们这是为咱们的姐儿哥儿打算？”贾琏这才恍然大悟，王熙凤说的是，往后荣国府里，还真就这宝二奶奶说了算了。

        “我劝二爷往后也别这么实心眼了，在府里不过是白给人干活，你栽树别人乘凉儿，还不如在外头帮着平儿，给哥儿姐儿攒些银子。”

        贾琏听了后连连称是，借着帮宝玉筹备婚事，狠狠捞了些银子。探春看在眼里，却只是叹息，自皇上传旨后，老太太便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料理亲事有诸多不便之处，让王夫人重又开始管家，末了还拉了探春的手，说她和玉儿明年便要应选，也不知哪天就要嫁到别人家了，趁着还能在园子里一两年，能清闲一日是一日。

        探春自然也没什么说的，家里有太太奶奶，让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管家，让新媳妇听说了自是不好，因此只在王夫人叫她时，过去帮手一两次，闲时依旧在园子里，烦闷时或写几笔字，或看惜春画画儿，这日路过潇湘馆的竹林时，听见琴声幽幽，不由听住了，待一曲终了后，才踩着石子路进去寻黛玉说话，却见二哥哥伫立在窗外，到跟前才瞧见早已是泪流满面。

        “二哥哥怎么不进去？”探春问了一声，却听绿窗吱呀一声推开了，林黛玉从窗前探出头来。

        贾宝玉便仓皇远去了，林黛玉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探春似有所感，缓缓掀帘走进了屋子里。

        “林姐姐弹得是什么，这听着也太悲了。”探春假装伸手拭泪。

        “也不必悲，不过是感叹落花流水，各有前程罢了。”怪道常听人说什么，各有因缘莫羡人，原来各人有各人的命。林黛玉低头思忖，竟然笑出了声，笑自个儿枉自多思多想，原来这些年膈应宝姐姐，提防云妹妹，前年因着皇太子，更是思虑不安辗转反侧，竟都是些镜花水月白白费了那么多泪珠儿。

        探春听了后欲言又止，见林黛玉新填了一阙词，正要拿过来瞧时，便见薛宝钗扶着薛姨妈走了进来。

        “听说宝哥儿大喜，我和你宝姐姐来给老太太和太太道喜，顺路过来瞧瞧林姐儿。”薛姨妈强笑道，她为这金玉良缘费尽心机，甚至连宫里的娘娘都说动了，答应了等宝玉再大些，便出面给宝玉和宝丫头指婚，两家再亲上加亲，谁知宝玉莫名其妙就要娶什么索相的孙女儿。

        薛姨妈方才去老太太屋子里时，觉出老太太和姐姐她们虽也不甚满意，但这门亲事毕竟是高攀了，言语之间颇有些得意，脸上也是高兴的，她瞧在眼里心下难受，便借口许久没瞧林姐儿了，所以来园子里顺路瞧瞧。她是上了年纪的人，纵然难受但还藏得住，但宝丫头听着却脸儿煞白，这些天做针线也每每伤了手，薛姨妈越想越是心疼。

        “这一门亲事，可是再想不到的。我记得姨太太前年说过月老扯红线什么的，当时听着一笑就过了，如今再一想，可是再真不过的。”林黛玉笑着让薛姨妈坐下后道。

        探春诧异着看了林黛玉一眼，随即也笑道，“我也记得那话，果然是姨太太见识多，说的话竟都准了。”

        薛姨妈也恍惚想起从前的话来，见宝钗只是呆呆坐着不说话，想起她那时还满是小儿女姿态撒娇撒痴，还拿林姐儿同蟠儿取笑，如今蟠儿还在牢里，这么威势赫赫的一家人，金玉良缘不作数也罢了，竟连蟠儿的性命都无人在意，薛姨妈想到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只得强压下悲意，强笑着同林黛玉和探春道，“可不是么，等你们姐妹俩明年应选，也不知会去谁家呢。”林姐儿和三丫头比宝丫头还小个几岁，可叹宝丫头被她哥哥拖累，本以为宝玉是最好不过了，如今却是虚话一场，也不知将来如何呢。

        林黛玉心中微动，难道真如落花逐水，要任凭看不见的红线摆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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