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只狗

江榴觉得姜璃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怪。

        她手里捏着才出炉的夹肉饼，连咬一下的动作都不敢张太大。

        “姐姐，为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江榴实在没忍住问她。

        他们出来的时间很早，天才蒙蒙亮，空气里有一股轻隆隆的雾气，往前走，只有两三个分散开的老年人在马路边上走。

        她偏过头，看了眼边上的江榴，不想跟她废话：“快点儿说你家怎么走吧，买早餐就磨叽了十五分钟了。”

        江榴啊了一声：“姐姐，你真要送我回家啊？”

        “废话！”姜璃可不想再收留她一晚上。

        “可是我的作业还没写。”

        都什么时候了？她现在跟她说写作业的事情。

        姜璃气不打一出来。

        “我们这周的作文是以我的梦想为主题，我想不出来，这个题目真的好难啊。”江榴眨巴眨巴眼，不顾姜璃的火气，还敢询问她，“姐姐，你有梦想吗？”

        姜璃憋了口气，干脆拒绝她：“没有。”

        “可你这么大都没有梦想吗？”江榴听起来更沮丧了，“我就说老师布置的作业太难了，连大人都没有梦想，我这个年纪又从哪里来的梦想呢？”

        姜璃想大声地告诉她，就是因为她这个年纪才配写梦想的作文。

        大人是最没有梦想的生物，他们被金钱压垮，被老板压垮，被社交压垮，周围的万事万物都跟他们作对似的，你越努力越发现事与愿相违。

        “姐姐，要不然我的梦想是开一家宠物店吧，店里会有很多小狗，就跟你们家的小狗一样可爱。”江榴还真跟她开始讨论了，“可是这个梦想会不会太简单了？我觉得其他同学肯定都会写想当太空人，想做科学家。”

        姜璃想告诉她别做梦。

        “你是不是跟我在这儿拖延时间呢？”姜璃瞥她一眼，“要送你回家的时候跟我聊作业，昨天晚上怎么不跟我聊呢。”

        江榴被她看破了心思，讲不出话。

        姜璃好不容易问出江榴到底住哪里，出乎意料，江榴住在自建房区，那片的居住情况还不如姜璃现在的小区，到处是农村自己盖的房子。

        那些自建房一般租给一些外来务工的人员，价格很便宜，一个月才三百块，一间房住一家人，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连洗漱都要去集中的澡堂。

        江榴昨晚侃侃而谈父母多宠爱她的时候，姜璃还以为江榴会跟林逾阳一样。

        磨蹭了半天，江榴才跟姜璃走到了自建房。

        相比这一条街道，江榴他们家住的还算干净，大大的红色铁门上镶了铁珠，铁柱镀了一层金色的油漆，两侧有类似琉璃瓦贴片的印色对联砖，门把手被擦得很干净。

        姜璃推开那扇门，准备送江榴上去。

        原本跟在后边的江榴又不动了，她捏了捏边上的书包带，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

        “怎么了？”姜璃回过头，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江榴的反应太大，把姜璃都吓了一跳，她的脑袋埋在□□，身子颤抖。

        “江榴？”姜璃完全傻住了，她把林逾阳推到前边，试图壮胆。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

        她的语调弱下来，像是被抽空了什么：“我不想回去啊。”

        姜璃皱了下眉，脑袋里莫名蹦出一个嫌贫爱富的关键词。

        “我害怕，我好害怕。”她说，“我不想回去，我不要回去。”

        姜璃看了她一眼，又把原本打开的大铁门关上。

        “如果回去的话，他们会怪我吗？会更不爱我吗？会更忽视我吗？”

        姜璃脸上的表情更奇怪了。

        什么跟什么？什么怪她？什么不爱她？什么忽视她？

        上一秒还好好的人，这一秒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她在说话，但似乎并不是在跟姜璃讲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问：“如果我长大了会跟他们一样？会受到这样的影响吗？”

        “我会成为很坏很不好的人吗？”她真的要哭出来。

        小台阶上没有位置，刚刚好好坐下江榴一个人，姜璃只能半蹲在一边，她低下身，视线对上缩成一团的江榴。

        从出租屋出来到现在，江榴不停地跟她打岔，说早餐，说小狗，说学校里的作业，姜璃下意识觉得她不想回家，但她确实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江璃那么抗拒。看到这样的环境，江榴停在院子的大门口不敢进，自己的第一反应还是没有想到她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担心丧失爱，是因为恐惧被忽视而不敢进门。

        她没想过她会想如果有一天长大，她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的。”

        姜璃脱口而出，即使她本人都留有疑惑。

        她想起自己曾经和林逾阳讨论过很久父母与孩子的关系。

        长久以来，她一直抱有消极的态度，她执意认为原生家庭是一切不幸福的开始，她会影响一个人从小到大的选择，孩子是否自信，孩子是否优秀，孩子是否会表达爱，一切都早早注定。

        但林逾阳不信，他始终抱有积极的态度。

        他说，没有父母会真正怪自己的小孩，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他们只是不太会表达，意识不到如何才能让爱真正的显露，也许他们只是走错了方向，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进又该退，我们作为他们的小孩也有担负起跟他们一同进步的责任，告诉他们什么是伤害，如何能让自己感受到疼爱。

        姜璃那会儿还把林逾阳这一套归结为父母成功学，没想到有生之年她居然还会用到。

        江榴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角有些红，紧紧咬着下唇。

        她的书包皱了，压在身前，跟她一样团成了一团。

        “不会的，江榴。”姜璃说，“没有父母会真正责怪自己的小孩，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小孩。”

        她看着站在一边的林逾阳，模仿着他的口气。

        她说话一字一句，告诉江榴：“江榴，没有人是不犯错的，你不会因为离家出走而被讨厌，而被忽视。”

        “父母是我们成长中描摹的对象，我们由它而生，从它蜕变，即使这份模版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我们可以帮助它，让它变得符合我们心中的预期。”

        手掌压在了她的头上。

        江榴的发色有些发黄，东边的太阳将将升起，橙色的光一起抚在她的发间，格外温柔。

        “江榴，你要相信爸爸妈妈一定是爱你的，是关心你的，偶尔的时候你会放大一些错误，会忘记许多细节，会误以为他们没有那么爱你，但你不能也不要否认，他们会珍视你如同他们的生命。”

        “你会感受到他们的爱。”姜璃揉了揉她的头，坚定地说，“你会因为这份爱成为优秀的人。”

        江榴的头发都乱了，她额前是揉碎的头发，眼角的泪痕干了。

        相比她哭一哭，姜璃觉得她惨得多，她一直半蹲着安慰她，双脚早就麻了，起身都没有知觉，旁边还有林逾阳。

        丢脸。

        太丢脸了。

        她最不相信的父母成功学，她现在反而用来安慰人，说服到自己差一点儿都相信。

        两个人的姿势不知不觉反过来，为了防止姜璃看到林逾阳而感到不适，现在由江榴搀扶姜璃上台阶，把林逾阳挤在身后。

        江榴家里住四楼，从外边看还觉得这栋自建房讲究，门打开才发现里边是真的拥挤，每家每户的厨房挤在外层的走廊，长长的一条楼道，到处堆满了锅碗和瓢盆。

        好不容易上了楼，江榴揪着书包带，脚步又停了下来，她回头，望了一眼姜璃。

        江榴抿了抿唇：“姐姐，其实我昨天……”

        话还没说完，最前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扎着低马尾的铁锈红衬衫女人把垃圾放在门边，抬起头，看到了他们。

        “樆樆？”红衬衫女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她显得很局促，拇指在食指的关节搓了又搓，转头瞥了眼姜璃，才抿唇，应了一声：“妈。”

        姜璃愣了下，又看向连忙跑过来的红衬衫女人，她跟江榴的面孔有七分相像，大约是一夜没睡，眼底乌青，头发凌乱，连忙跑过来，一把将旁边的人抱住。

        姜璃在她眼里看到了泪水，好多的泪水涌了出来，顷刻间晕湿了江榴的校服。

        她的妈妈抱着她的后背，她的脸被压在了妈妈的怀里，泪水又顺着她的发顶滑落：“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找了你一晚上，我们差点儿报警，你要急死我们！”

        她说着责备的话，行为上却是浓浓的关切。

        可是，她刚刚喊了什么？

        为什么是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边上的江榴摇头，眼底满是泪意：“妈妈，对不起，我就是……我就是……”

        “妈妈知道，爸爸妈妈平常对你的关心太少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她说，“下次不要这样了，爸爸妈妈做错哪儿了就跟爸爸妈妈说，有什么事情是一家人解决不了的？”

        她一边说一边检查江榴身上有没有伤口，衣服有没有破损。姜璃站在一边，来不及指责她又上当受了骗，同等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喊她。

        “璃璃，回来吧。”

        “璃璃，妈妈对不起你。”

        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声音存在于她的脑海，交叠了面前的声音。

        “姐姐。”罪魁祸首江榴转过了身，她从妈妈身边离开，走到她面前，“姐姐，我要回家了。”

        姜璃本来想发火，但看到江榴牵住她的手，又悄无声息地熄灭。

        她轻轻地松开她的手：“姐姐，你也要早一点儿回家。”

        江榴的脚步向后退，跟妈妈一起回到老旧的防盗门里，在防盗门关上前，姜璃又看到江榴回过了身，她清瘦的脸露出大大的笑意。

        窗外一道微弱的光斜射入内，阴沉的室内就此点亮。

        “姐姐，还有小狗。”她冲他们挥挥手，笑着说，“谢谢你们，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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