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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婚姻大事


皇城内的宫城,  玉宸宫。

        暮色渐深,夕阳余晖早被宫墙阴影所蔽,  只剩几丝隐约霞彩,射入李重耳生母、贵嫔阴凤仪所居的猗兰宫窗前。

        柔和的光线,映衬得阴凤仪的面庞更是安详温婉。虽已四十二岁年纪,  却依然肌肤丰润,  容颜清丽,皱纹都没有几根。一身庄重的群青色绮罗绣襦、百裥裙,  外罩锦缎夹丝棉披风,举止间宁静而秀美,  处处如诗如画,  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绝代姿容。

        “阿五,  你命御府令出的那几匹时新衣料,  是做什么用的?”

        “我……那个……”

        正伏在书案前倾诉满腔牢骚的李重耳,  蓦然听母亲提起这个话题,  一时间猝不及防,无措地连连眨眼,望望母亲,又望望窗外。

        “我制了一套新衣。阿娘怎么了,我命御府令出衣料不是常事?最近南境进贡的这批衣料不错,  天水素绢和蜀锦都是一等一的精美……”

        “跟阿娘也不说老实话。”阴凤仪轻啐一声,上下打量着儿子:“我已经问得明白,  你命他们制了一套女服,  身量尺寸都给了,  还配了鞋履,你这是要干什么?”

        “……送人的啊。”

        “当然是送人的,难道还能你自己穿!”阴凤仪笑了,双眼眯成一条线,压抑不住的喜悦尽显:“送给谁的?我儿居然能有这份心思,破天荒头一遭呀。”

        那少年的面上却意兴阑珊,只悻悻埋头,重又伏在案上。

        “阿娘不要问了。我大好男儿,早已不是小孩子,送人一件礼物,还要被这样刨根问底,没的教人尴尬。”

        “呸,你不说我也知道。柔然的使者已经抵达敦煌,你提早订了这套衣装,着他们带回去呈送襄星公主,有心得很啊。为娘真是没有料到,吾儿如今……”

        “不是她!”李重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谁要理她!”

        “那是送给谁?”

        “敦煌的一个女子!”

        “……”

        阴凤仪愕然望着儿子,双眸闪烁不定,眼中神情,由疑惑,茫然,渐渐转为满满的担忧。

        贵嫔阴凤仪,乃是当今天子三夫人之一。大凉皇室,遵循周礼,天子除皇后正妻外,另有贵妃、贵嫔、贵人三夫人,以下尚有婕妤、美人等诸嫔。阴凤仪出身敦煌望族,十七岁嫁予惠王李信为侧室,庚子二十二年先帝李浩病逝,李信继位,为神宗皇帝,改元嘉兴,阴凤仪册封贵嫔,自此茫茫岁月,都消磨在这重门深锁的皇宫中。

        日常最大的期待,莫若于李重耳前来探望。眼望着这少年殿下端坐面前,一身绛红交领袍,玄色平巾帻,眉间神采轩昂,眼中光芒湛然,将这寻常衣冠都映衬得熠熠生辉,身为生母,还有什么能教她更欢欣,更骄傲?实是再大的嗔怪也不愿作,再多的骄横撒赖,也都忍了。

        “好吧,你能看中哪家女子,也是不错的事。只要身份相当,纳来做个侍妾,为娘也不拦阻于你……”

        “我没有。只是答谢,答谢人家仗义相助。”

        阴凤仪更加愕然:“仗义相助的女子?”

        “是啊!”

        女子怎么就不能仗义相助了。

        那日在九婴林中寻觅玉瓶,若不是那莲生姑娘相助,谁知道能不能顺利寻回?玉瓶是李重耳最珍爱的宝贝之一,若是从此失落,真要令他懊恼终生。单凭这份恩义,送她什么贵重的谢礼都不过分。

        要说看中她,那倒……没有。

        是个美丽的少女,堪称美艳不可方物,肌肤胜雪,眸光如星,纵是李重耳身为皇子,早已见惯各式美貌女子,乍在林中望见,也吃了一惊。

        她的装扮,更是不同寻常。簪了一头的香花,裙腰下碧草飘飞,若是行走大街,难免有些怪异,然而此刻在丛丛密林中,朗朗月色下,却是如此地协调,融洽,仿佛正是掌控天地间奇花异草的神灵。

        是被她的歌声引去的。午夜的深山老林里,这女子竟然独自在溪边轻歌曼舞,意态悠然自在。那歌声至今还回响在李重耳的耳畔,娇嫩音声中带着满满的笑意,天真而甜蜜,令人心怀舒畅,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一起畅笑。

        他听得懂她唱的歌,那是《诗经》。但眼前舞姿,却是闻所未闻。明明是随性而舞,明明他是头回得见,然而看在眼里,却又有些异样的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么?一点点的意象,隐约的几分相似?不似中原风情,又不似粟特舞姬那样的妩媚诱惑,反倒有些……像壁画中的神灵。

        腰肢柔若无骨,忽而前躬,忽而后折,忽而弯成一个弓字,随着歌声婉转,宛如一道柳枝在空中尽情摇曳。一双纤美的赤足随意踩踏在溪边青石上,足尖轻捷地跳跃,勾翘,偶尔露出皎白如玉的小腿,引得李重耳禁不住地微微有些面红。

        柔情似水,清淡如菊,弱柳扶风,神光离合,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万千词语在那舞姿面前都显得贫乏,唯有目定口呆,一瞬不瞬地静静观看。

        奇特的还有,她对自己那份异乎寻常的熟络。

        态度热情,用词随便,全无敬畏生疏之意,并肩同行也丝毫不觉尴尬,连他自己的亲妹子李可儿,也没与他亲近到如此地步。

        最离奇的是,连他自己,竟也有异乎寻常的熟络之感。不知是她面上神情,眸中光彩,还是语气中的什么意味,令他十分熟悉,舒适,坦然自在。

        那日一别,着实牵挂了几天。努力四处寻找,再没找到她的踪迹。

        万没想到,后来竟在敦煌街头迎面遇见。她显然受了委屈,遭人欺辱,却坚持不肯说缘由。他那满腔怒火硬是被强行憋回胸中,毫无泄余地。

        也只能送份厚礼,回报一点当日相助的恩义。他见过她以花草饰成华袿飞髾的模样,便命御府令制了一份最时新的袿衣,派人送去甘家香堂。

        本来打算大张旗鼓地办了这件事,教所有人知道,这女子是他韶王李重耳保护的人,绝不可以再受一点欺辱……但是霍子衿拼死劝谏,一力阻止他如此恣意妄为。

        “殿下,你也看得清楚,那女子当时就不要你帮忙送货,性子倔强得很,怎会欢喜你如此张扬行事?凡事过犹不及,一旦被她反感,岂不是有违你答谢人家的本意!殿下以德服人,德威并重,可不能让这威字压过德去……”

        这厮,真会花言巧语。

        也只好听了他,只教身边校尉,隐姓埋名地送去甘家香堂,不准暴露身份。

        但这不是看中,不是喜欢,绝对不是。

        他……曾经深深知道,什么叫看中,什么叫……喜欢。

        绝对不是。……

        “只是答谢而已,她帮了我的大忙。”李重耳加重了语气:“阿娘也教导过我,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这有什么奇怪?”

        阴凤仪身为侧室,依照礼仪,并无资格承受儿子这一声“阿娘”,李重耳真正的“阿娘”乃是皇后庄氏,对生母应当唤作“阿姨”才是。然而这母子二人素来亲密,私下里都以亲母子相称。此时见得儿子煞有介事地否认,阴凤仪哪里肯信,嗔怪地伸出手指,凌空虚点他一记:

        “只是答谢?阿五,你学坏了,编瞎话糊弄阿娘。你若看中了她,就纳作侍妾好了嘛,你明年就结婚了,正应有几个得力的侍妾照顾,教阿娘也安心。”

        偌大一个猗兰宫,本来甚为幽雅宁静,刹那间却被一个少年人越来越高的语声灌满了。

        “谁要侍妾,谁要结婚?我早就说过不要。”

        李重耳双手按在膝头,腰背笔挺,浓眉斜扬,紧绷的唇角满是桀骜之意:

        “四境未平,何以家为。现今我大凉边关告急,姑射、陇安,随时将起烽烟,谁要结什么婚!我大好男儿,正应驰骋疆场,守卫家国平安,待我立下赫赫战功,找到心爱的人,再结良缘不迟。”

        “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傻话。”阴凤仪轻叹一声,神情中隐隐现出一点黯然:

        “那柔然的亲事,是可汗社伦亲自来我大凉与圣上议定的,岂能你说不结就不结。此次柔然使团到来,为的就是议定明年婚礼之期,后日的陛见,你也要出席,要亲自将聘礼交与使者,如今却又说不要结婚,混闹些什么?”

        “我不想娶襄星公主,不要见柔然使团,不要参与陛见,不要准备聘礼,不要结婚!”

        李重耳本就郁郁满腔,提及此事,更是焦躁难耐:

        “明日我就去求圣上退婚,叫柔然使者回去禀报,让那襄星公主另择良配!”

        “胡闹!两国结亲,你以为是小孩子家做游戏?”

        “我不想娶她。不想!”

        室中的温馨暖意,忽然有些僵冷,仿若窗外吹袭的冬风,也卷入了这帷幕重重的深宫。一旁侍立的侍女红帛,不失时机地奉上刚刚煎好的热茶,阴凤仪接在手中,却没有即饮,只默默凝视着盏中袅袅升腾的白雾。

        “你须知道……”她缓缓开言,语声低沉,略带悲凉:“翟笙笙已经是梁国的皇后……”

        李重耳一言打断,仓促得声音都有些尖锐,仿佛再多听一个字都难以担承。“我知道!”

        “那你为何这样不想结婚?”

        “我不想娶和亲的公主!两国邦交,该和则和,该战则战,为何总是要以婚姻交换?逼迫一个又一个的好女儿远嫁他乡,与……与家人生离死别……”

        阴凤仪只默默凝视着儿子,只见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按在膝头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出咯咯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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