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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如何解释


“莲生姑娘。”

        甘怀霜上下打量她一番,方才沉声开言:

        “如今已是严冬,  你为何还穿这么单薄的衣衫,  每月四吊的工钱,难道是有人克扣了你的?”

        莲生身上,  依旧是刚入香堂时置的那套淡绯短襦,  玉色罗裙,  历经厨房油烟泥污蹂-躏,  早已经颜色黯淡,全靠精心的浆洗缝补,维持着一份整洁。此时天寒地冻,  穿这一身衣装的确已嫌太冷,刚才在门外冻得瑟瑟抖,一半也是因为衣衫太过单薄的缘故。

        “没有没有。”莲生赶忙摆手:“工钱给得很足,  足够莲生用度,只是莲生有个心愿尚未实现,要多存些钱帛,  故此节俭一点。”

        甘怀霜微一扬眉。“什么心愿,要如此倾力来求,  可以闻听一二么?”

        “这个……”莲生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

        她的心愿,其实也很简单,  是想帮辛不离家赎回地产。

        辛家欠乔府的高利贷,至今还剩二十几吊未还,  到明年春天若再还不上,  连房带地归乔府所有,  全家都要被扫地出门。二十几吊的巨款,辛家哪有能力偿还?十几口人眼看就要流离失所,不离哥哥每次一提起来都心急如焚。

        如今莲生有了可观的收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他家还钱赎地,再不用担心被人撵走,就算日子苦一点,也起码保有个立足之处……

        “不方便说就算了。”甘怀霜见她神情犹疑,当下也不多问,只望向手中焐着的黄铜手炉,轻轻打开炉盖,以铜箸拨了拨炭灰:“我只是奇怪,听闻前几日有个贵人光降店堂,点名送了你一套华贵衣装,却怎么不见你穿出来?”

        坏了。

        终于被店东追究了……这要怎样解释才好?说是那韶王殿下送的?为什么要送她一个小杂役一份厚礼?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什么来由,什么用意?如此奇特的交往,搞不好要追溯到自己的变身异能上去……

        “不知名的金主,出手一份惊天厚礼,这可-荣耀得很啊。”甘怀霜容色平静,语声却越来越是寒冽:“换作旁人,必得昭示人前炫耀,你却一古脑收起来再没动过,岂不是衣锦夜行?是想隐瞒,还是心虚?”

        “我才不要穿。”莲生嘟起了嘴巴:“小小工匠,怎穿得了那等奢侈的衣装。”

        “有什么不能穿?”甘怀霜哂笑一声:“你以为还是早年旧例,只有命妇才能穿金戴玉?近年可宽松得很,这又不是什么朝服礼服,只要购置得起,穿来便是无碍。”

        “还是与身份不合。”莲生微微昂头:“世间万事,都要看一个‘合’字,就像品香用香,每个人都当选用与自己相合的香,如若盲目追求奇香异香,不合自己脾性,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我做香博士,就是要做好香博士的份内事,穿了那种夸张衣饰,干活也干得不舒坦。”

        “那你的意思,一辈子只是荆钗布裙了?”

        莲生咬了咬下唇,莹白的小脸涨成一片绯红:

        “待我将来成就一番事业,自然穿得上好衣装啊。像东家你执掌甘家香堂,这番事业做得,谁不仰慕,谁不信服?正是要最华贵的衣装,方合你的身份。莲生自知不能一步登天,但是我会像东家一样用心做事,靠自己的本事涨身份,而不是靠什么奢侈物品。”

        甘怀霜长睫闪动,一双明亮的双眸盯紧莲生,良久没有出声。

        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听来甚觉震荡。若换个别人说来,赞誉太多,不免有奉承之意,然而眼前这孩子,字字真挚,句句诚恳,纯然乎内心,绝不是伪装得来。甘怀霜年纪虽轻,却早已沧桑阅尽,平素无论谄言还是恶语都已经听得习惯,如今见这小妹妹朗朗道来,语气中,面容上,全是景仰、理解、敬服,一时间心内竟然微觉酸楚,半晌说不出话来。

        室中静寂无声,只余炉中炭火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出噼啪微响。

        甘怀霜合起炉盖,拂去盖上迸起的炉灰,淡淡道:

        “我唤你前来,原本是要好好地教训于你,如今看来,你心里还算明白,倒是我多虑了。”

        ——————

        身为偌大一门家业的主东,凡事不得不思虑周全。

        甘家香堂,上至店东、掌柜、管事,下至各级香博士和杂役,全是女子,其中不乏美貌佳人。不是没有贵胄富户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是没有闲汉泼皮登门寻衅,亦不是没有香堂中人招蜂引蝶,兴风作浪……这些年来,单是经甘怀霜之手压下的,就不知已经有多少桩。

        全是女子的商铺,不仅于敦煌、于大凉,就算放眼天下,拢共也数不出几家。这世道乃是男子的世道,女子大多依赖男子而生,要寻一个自己的生计,那是千难万难,大都不过是缝补浆洗之属,不少女子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与人为婢为妾。

        甘怀霜凭借一己之力,创下这样一门事业,本意是想多多救护那些无助女子,给她们一个找饭食的机会,然而上千个女子汇聚在一处,在男子的天下讨生计,彼此之间,对内对外,都是无尽的麻烦。

        去年已经有城中富户,看中甘家香堂一位伙计,惹来不小风波。那富户三天两头来店里闲逛,寻那伙计调笑取乐,今日送件饰,明日送点吃食……那伙计也是不检点,与富户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举止甚是不堪。

        甘怀霜闻讯,立时将伙计开革,那边富户正妻却已经一张状子告到官府,不说富户寻衅,只说甘家香堂纵容伙计行污秽之事,有伤风化,官衙当即封了店铺。

        那些日子过得,真是鸡飞狗跳。甘怀霜使尽机谋,好不容易买通官府解了封禁,却又引来甘家内乱。弟弟甘怀玉,对她的位子觊觎已久,如今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大闹特闹,要收回她对甘家香堂的掌控。最后还是靠几位长老做主,命她跪拜祠堂,在亡父甘兴珠灵前彻夜忏悔,才算是免了她的罪过,放她度过这一关。

        教她岂能不小心翼翼,岂能不思虑周全?

        如今眼前这莲生姑娘,自打进香堂的第一天,就极为引人注目。相貌有如天仙,性情爽利可爱,心思又玲珑七窍,于香道有着异常的灵性,令她甘怀霜也暗自叹服。本拟好好栽培,将她调-教成出色的香博士,却不想这姑娘也是招蜂引蝶,做香博士的第一天,就有神秘富户找上门来,一出手便是一份豪礼……

        好好一棵苗子,若是耐不住诱惑,从此走上邪路,何等可惜可叹?不仅是甘家香堂的损失,亦是她甘怀霜调-教无方。

        决不可置若罔闻,决不可疏忽放任。

        甘怀霜起身离案,衣袂轻扬,在室中踱了数步,眼望帘外冬景,神情肃穆,凝重,也带着一丝凛然:

        “既然要靠自己的本事上进,那我倒要问你,自从进了荟香阁,你泯然众人,一无所成,却是什么缘故?我问过6申,说你每日只能勉强完成活计,一直没有制出自己的香品。创制菊夫人香的那手本事,丢到哪里去了?难道不是被那贵人的垂青所扰,胡思乱想,分了心神的缘故?”

        “没有,我没有!”莲生双手乱摇,奋力辩解:“我其实也在试制香品的,但花姊姊教导我不可心急,要专心修行,多作磨练,方可赢得香神庇佑,我也觉得甚有道理。我现在的功夫还差得远,连香丸都还搓不圆呢,线香是弯的,香饼也很容易裂……”

        “只是这个缘故?”

        “是啊。”

        “真的么?不是因为分了心神,不能专心做事?不是灵光一现,已然江郎才尽?不是偷懒怠工,饰词开脱?”甘怀霜双目炯炯,只在莲生面上扫来扫去:“告诉你,小妹妹,我甘怀霜见的人多了,蠢人有,自作聪明的更多,想在我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可不是那么容易!”

        “我没有,真的没有。”莲生急得微微跺脚:“我只是在修习基本技艺,多作磨练,假以时日,必有进益!制香的功夫,我一点也没放下,日日思虑,有好多有趣的点子……”

        甘怀霜一双探究的视线,牢牢凝定在莲生面上,莲生咬紧了嘴唇昂然对视,四目相对,清光朗然而刚冷交迸,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噼啪作响。过了良久,甘怀霜方才容色略缓,微微眯起了双眸:

        “专心修行,多作磨练,自然是正道,但也不能因此裹足不前。我甘家香堂,从不缺能把香丸搓圆的工匠,缺的是能创制新方、精制佳品的高手。好不容易寻到你一棵根基上佳的苗子,若是心有旁骛,不能专心做事,未免可惜。”

        “东家放心,”莲生朗声答言:“莲生不是那样的人!”

        甘怀霜缓缓点了点头。“口说无凭,且以香品说话吧。给你十天时间,创制一款新香给我。确有进益,还是饰词敷衍,一试便知!”

        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严厉异常,却见眼前的莲生不但没有畏惧之色,反倒欢欣鼓舞地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接招!”

        甘怀霜倒被这野里野气的语气逗得笑了,挥手敛起衣袂,缓缓坐回座上:

        “好,那就看你的了。须知上进当凭本领,不能仰仗外力。虽然有贵人对你施以青眼,但香道一业,妙手天成,不是权势能够左右,你天生聪慧,我对你寄予厚望,但是做香博士,进香神殿,那是要凭自己的香品过关,可不要妄想凭借什么贵人的淫威。”

        “我没有,从来都没有。”莲生本不想再提及李重耳之事,但眼见得店东仍然存疑,忍不住委屈地嘟起了嘴巴:

        “我与那家伙只是萍水相遇,他失落了物件,我帮他找回而已。原以为从此两不相干,他却还牢牢记得,遇见我去肃宁庄送货,便寻来了甘家香堂。大丈夫……小女子仗义助人,又岂为牟取回报?如此厚礼,收受不起,须要找时机原样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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