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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承·南柯梦(3)


苏婉一直联系不上她,打电话给暮山文化只是不抱希望的尝试,没想到她真的回电,一时又惊又喜:“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裴枕书纠正她的称谓,“说吧,你有什么事?”

        她语气冷漠,苏婉满腔热情犹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姐姐,我就是想问,你最近工作忙吗?妈妈她现在身体不是太好,你若是得空……能不能回来看看她?”

        裴枕书坐在办公桌后,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不规则地敲扣桌面,这是她心烦意乱时常用的动作。她淡淡道:“苏婉你搞错了吧,我一个孤儿,父母双亡,哪来的妈妈?”

        “姐!”苏婉听她这样说,难掩错愕,“妈妈生你养你,你怎么能这样咒她?”

        对此裴枕书的反应是直接掐断电话。

        她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堆积如山的未读邮件,都是陆梓君生前签的商业合同,现在一股脑儿地在走解约流程,她一封封处理回复,抄送法务。忽然手机震动,提示一条新消息,是苏婉发过来的:

        姐,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检查出了肝癌,医生说她没剩多少日子了……我知道这十几年你的心里一直有怨气,但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给予你生命,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姐姐,我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太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血浓于水,母女哪来隔夜的仇?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怄气,错过见妈妈最后一面,好吗?

        看得出遣词造句经过仔细斟酌,行文倒也算情真意切。裴枕书垂下眼眸,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停顿片刻,旋即左滑,选择“删除”。

        讯息瞬间从手机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裴枕书将目光收回,继续整理措辞回复邮件,过了两秒,却忽然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扬手狠狠将桌角盛放百合的花瓶掼至地面。龙泉窑的凤耳瓶,釉色粉青,价格不菲,瞬间被摔了个粉身碎骨,连带花枝跌散,水洒了一地。

        而裴枕书在珠裂玉碎的清脆声响中长吁一口气,闭了闭眼,发微信语音给公司行政,平静吩咐:“不好意思,我把花瓶碰倒了,让阿姨有空过来收拾一下吧。”

        说完她捞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去了三楼天台,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极少在室内吸烟。但北方的冬天草木凋敝,天寒地冻,冷风刮在脸颊如刀割一般,削肉拆骨。一根烟尚未抽完,裴枕书的手指已经冻得通红,血液缓行凝结在肌肤之下,渐成青紫,容易让人联想到康熙年间烧制成功的一种名为茄皮紫的釉色。

        她将双手抵在唇边呵了呵,并无多少作用,热气在指尖迅速弥散,肌肤传来潮湿的触感,竟是一片雪花融化她眉间,天地间忽然又飘起了雪……今年的北京真是异常的多雪寒冷,像极了08年初艮桥镇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无边无际的纯白足以掩埋人间一切肮脏罪孽。裴枕书神色淡漠,如是想。

        这场雪簌簌地落,一直未停,直到第二天裴枕书和简清相约在红砖美术馆见面时,廊外依然六出飞花,满目琼屑。

        简清因有身孕,故穿着平底鞋,未施粉黛,周身弥散将为人母的平和气质。只是一开口,依然保持过往的爽朗直接:“如此风雪,你我尚能赴约,当浮一大白。”

        她为裴枕书准备了圣诞礼物,山茶红色的風呂敷内仔细包裹一锭清初的圆饼墨,品相相当难得。除此之外,还有小小一罐金平糖。

        裴枕书捧起那罐糖,失笑:“学姐依然将我当成孩子。”

        简清说:“你在我心中当然是孩子——我听说玊玊离职了,这两年劳烦你照拂,辛苦了。”

        裴枕书说:“哪里,小白她……”迅速换了个称呼,“玊玊聪颖稳重,工作出色。这次她执意离职,我也很意外。”

        简清笑:“是你待她太好了。年轻人嘛,总是不甘现状安稳的。”

        简清是程小白的表姐,也是裴枕书的学姐。早年进过出版业,慧眼识珠签下了《长命女》的原著作者冯生生,婚后重归校园,赴日读博,专注研究中国历史文献学。消息在同窗间引发震撼——大家纷纷表示,“日本的文科博士?您何苦想不开。”

        简清亦坦诚道:“日复一日埋首研究室,毕业之期遥遥不可盼,不得不思索学业是否该继续、该如何继续。那一阵心情极低落,面对教授常心生颤栗,一度深陷自我怀疑的痛苦境地,只觉得前景晦暗,非常迷茫。可知研究是一项何等枯燥孤独的事业,仿佛置身漫漫长夜,万家灯火尽在身后,但你不能回头,那些是前人的智慧,而你要做的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是继往开来,探索未知。你必须在掌心为自己笼一团火,照亮四方虚无,照亮后来者前行的道路。”

        默了半晌,又叹,“其实,夫家财力深厚,又全力支持,使我毫无经济方面的忧虑,可以不事生产,安心读书。比较起来,我已是幸运之至,我的经历只是个例,绝不可作为女性整体命运的缩写。”

        今日红砖美术馆设有当代女性艺术家专题画展,命名“婉约的力量”。她们行走在一幅幅千奇百怪的画作面前,自然而然地聊到女性群体当下的现状和困境。

        裴枕书余光忽然瞥到一幅作品,原始人形象的婴孩倒在溪泉中间,双眸空洞,耳朵里生长一枝莲花。整个画面用色独特,人物风格近似加藤泉一贯的表现手法。铜制名牌提示该作作者为“微生长笙”。

        这个如雷贯耳的姓名!裴枕书一时怔愣,难以想象这位传说中文物修复出身、擅长工笔国画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大胆另类的尝试。

        不过说起来,除了“季清让前未婚妻”这个标签,她其实对微生长笙的人生毫无了解。尽管,在流言中,自己与她的长相有惊人的相似,是一件再完美不过的替代品。

        思及此,裴枕书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继续之前的话题:“……东亚传统文明中对女性‘阴柔’之美的精神塑造、儒家‘父,至尊也’的宗族观念、以婚姻衡量一个女人是否成功、以子宫代替一位女性生而为人的全部价值……我们将太多错误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冠以‘传统’之名而保留至今。其实错误就是错误,无论什么传统、文明、习俗的说辞,无论如何美化修饰,都无法改变这些错误本质上如跗骨之蛆的剥削本质。但是——”

        她欲言又止。

        简清疑惑:“但是?”

        “在这个社会环境下成长的女性很不幸。”裴枕书说,“但是,我们的时代只能走到这一步。一旦将这些不幸放置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如实看清它们在整个世界中的真实位置,即它们在人类发展历史上或者说永恒时空横切面上的微不足道1,这些不过是伴随人类发展不可避免的小小悲剧而已,一个时代注定有一个时代的阴影。”

        简清说:“但是你知道的,所谓以‘人类发展史上必要的牺牲’去制造女性集体的痛苦,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啊,我知道。”裴枕书垂下眼睫,“因为被制造出的不仅仅是女性的痛苦,更是弱者的痛苦。可惜我们所有的努力,一次次流血牺牲、一次次打破壁垒、一次次重塑规则,最终的产物都不可能超越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至多是‘almost’,即无限接近,而非正确。

        “毕竟人与人的情感并不相通,西美尔相信人与人无法真的理解,带着这种孤独,人类从婴孩起,在与万事万物的关系中不过是陌生的个体。”她说到这里,仰起颈子,视线落在微生长笙的那幅画作上,“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亦不过是最亲密的陌生人。他人对我的悲欢痛苦,只能漠视,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甚至以这份痛苦取悦自身。”

        简清沉默许久,终不免叹息。“小裴,”她感慨,“你仍是一位消极的悲观主义者。”

        当晚她们约在一家名为“优昙婆罗华”的斋菜馆,简清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一面为裴枕书杯中添水,一面解释道:“优昙婆罗是拘那含佛悟道时为其遮风避雨的一株树,有实无花,传闻天下诞佛,优昙婆罗方可开花,此为灵瑞。”餐桌四周垂有洁白帘幕,笼罩一方私密空间——自然不能痛快饮酒,无论是餐厅的限制,亦或简清的身体。

        她们许久未见,相谈甚欢。只是话题终不可避免地滑向陆梓君,简清对自己未能赶赴参加葬礼一事耿耿于怀,深表遗憾。

        “他长得太好看,那时在校园走到哪里都能吸引诸多殷羡目光,深得女孩子的爱慕。那时他每天除了上下课,就是不断拒绝女孩子的告白信,偏他为人如玉般温润,品行又如莲般高洁,连拒绝都温柔,从未伤害旁人自尊。”简清回忆说,“他这样的人,原不该蹚娱乐圈这趟浑水。那时,砚清面对盛嘉那份长达十年的全约合同而犹豫,那实在像一份卖身契,可是砚清说,他不在乎,他的本意就是为了钱,他需要挣更多的钱,为你换一副助听器。”

        裴枕书执箸,听罢默然无言,抚上自己的右耳。

        “他第一任经纪人梁实实在过分,逼他陪酒卖笑,他不肯,便被雪藏。只能去当跟组演员,大雪天穿着夏天的戏服站在片场等拍摄,连条毯子都没有。当主演的替身,意外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两根肋骨,居然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更别说打120。后来他一夜爆红,世人说他不过是运气好,哪里是运气好?他这些年吃过的苦完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只是他不说而已。

        “去岁他来京都,曾和我提起,说病情已得到控制,睡眠质量也大为改善。谁知,”简清说到这里,眼圈泛红,“想来,他那时也不过是为了宽慰我吧。”

        裴枕书轻声说:“那段时间他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可惜后来他瞒着我们偷偷停了药……是我的责任。”

        简清摇头:“怎么能怪你?我常常在想,我当真了解你和砚清吗?你们讲述的过去,究竟要多少真实?多少矫饰?”她以掌抵额,低声喟叹,“否则你们本该是人人羡慕的佳偶,为何会决裂至此?”

        恰逢侍应生端来开胃前菜,小小一碟,分“酸甜苦辣”四种。裴枕书夹起一块苦瓜,举在半空:“我们……”

        怎么启齿告诉学姐呢,纵品行高洁如菡萏,出淤泥尚可不染,入名利场却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他们被欲望蒙蔽心智,不过以粉身碎骨的下场,证实命运所馈赠的礼物,果然售价高昂。

        她顿了顿,改口:“是我天生无法理解爱,正如我无法理解家庭、父母、伴侣、朋友,这些词汇存在的意义。我无法将自己托付给他人,人应是孤独的个体,至死依然。”她认真请教简清,“学姐即将成为母亲,可否告诉我,身为母亲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简清闻言,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是一个生命,在我腹中凝结。”她眼底闪烁泛起柔和的光泽,“我是如此期待它的来临,想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给予它,从此充满喜悦,无尽付出。”

        “既然如此,”裴枕书犹豫良久,追问,“这世间为何会存在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简清注视她,并不直接回答:“我想,你有你的答案。”

        “是啊。”裴枕书轻声附和道,“我有我的答案。”

        这已足够,她们无需多言。

        晚餐后她们在餐馆门外分别,简清握着裴枕书纤细冰凉的手指:“工作辛苦,要记得努力加餐饭。”北京的冬天寒风如刀割般,入目处尽是霓虹闪耀,天地间有细微的晶体纷纷扬落,绵延不绝。简清由她的丈夫亲自开车来接,是一位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相貌虽平凡,但笑容可掬,客气地要送裴枕书回家,被婉拒后又坚持为裴枕书打车,目送她上车后才转身小心翼翼地搂住妻子的腰,与裴枕书挥手道别。

        一对恩爱夫妻携手的身影就这样被疾驰的汽车甩在身后。裴枕书整个人陷进座椅后背,心想,有夫如此,怨不得人人殷羡简清。默了两秒,又自嘲地笑出声,可叹世人对于女性的羡慕,竟只剩婚姻美满儿女绕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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