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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承·南柯梦(4)


裴枕书在圣诞节凌晨回到了艮桥。

        她原先定的是平安夜傍晚时分的机票,奈何午后cica来到公司。“好姐姐,你可不生我的气了吧?”年轻的女艺人眨着佩戴大直径美瞳的眼睛,满脸无辜,惹人怜爱,“我原以为是个玩笑,谁知那位郁四小姐那么蛮横。”

        裴枕书容色平静,不辩喜怒,只是按惯例打开手机为她下单摩卡外卖,道:“你既然来了——下周二有空吗?我带你去试戏。”

        像裴枕书这种级别的员工,是不大可能代替执行经纪陪着艺人跑试戏的。cica不禁疑惑:“为什么呀?”

        裴枕书搁下手机,柔声带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当演技派的潜力。”

        “……”

        cica辨别不出她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反讽。刚打完针的脸还有僵硬,只好捧上自己带来的礼物,全力挤出笑容:“哎呀,我也想偶尔演演戏来着,就是之前江哥给我推的都是抗日剧里的角色,谁想拍那玩意啊?服化道一团糟,你要是看到好的古装本子,倒是可以替我留心点。喏,merrychristmas!”

        裴枕书心底觉得她真是幼稚可笑,面上却是不显,含笑解释:“如今的政策你不是不知道,涉及宫斗、古装的一律不许播。唐果影视马上要播的那部网剧,硬生生剪了大部分剧情,后期重新配音,把皇帝一律改成了王爷才给过了审。不是江哥非要给你推年代戏,是只有这种题材才好上星。”

        她们心有灵犀,谁都没有再提那晚在南乡发生过的不愉快。

        送走cica这尊姑奶奶佛后,裴枕书叫了辆车赶去机场,原先的航班已经停止值机,今晚再无直飞余姜的航班,她只好另改签了晚上九点飞上海的班次,终于在深夜十一点半抵达浦东。

        上海这晚下着雨夹雪,空气湿润寒凉,南方的冬天素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不像北京,一到十二月就树木凋敝,满目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所谓冬季,除了沙尘暴,便是雾霾天。曾有一位内蒙籍导演就在酒桌上抱怨过:“当年沙尘暴,北京人怨我们不种树,后来有雾霾,又怨我们种太多树挡住了西伯利亚吹来的风,真他妈血冤。”

        陆梓君当时喝了不少酒,听完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他拿出手机解锁:“我一定要把这段发微博。”

        裴枕书坐在他下首,容色平静。“你敢把这段发微博,我就敢跳槽去你对家,然后指挥水军黑死你。”她端起酒杯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换取全场哄堂大笑,主创们纷纷调侃陆梓君:“放过你家裴莫吧,这话放网上你能上仨热搜。”

        陆梓君亦笑:“我开个玩笑而已,不信你们问问,我微博的账号密码都在裴莫手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发?”

        啊,原来谨慎回顾走来的一路,才惊觉他们也曾拥有过这样把酒言欢的片刻温情。

        裴枕书在雨雪中拦下一辆出租车:“艮桥。”

        司机刚放下手刹,一时震惊,又拉了起来,扬声问:“阿里搭?”

        裴枕书系上安全带,淡淡道:“麻烦去余姜市艮桥镇,我给您三倍的钱。”

        “我送你这一来一回的辰光得四五个小时……”司机陷入犹豫,过了片刻咬牙说,“罢了,这跑一趟的钱抵我跑好几天的,葛末我送送侬。”

        裴枕书微微一笑:“特灵了,谢谢侬。”

        凌晨两点,车子从高速下来,驶进艮桥镇中心。与梦境中如出一辙,这里小桥流水,阡陌相交,白墙黑瓦构筑了江南最普遍的民居,或有绿藤点缀其中。裴枕书让司机将车停在艮山门外,自己推门下车,并不撑伞,只是孤身行走在布满苔痕的青石阶上,一步一步。

        08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季节,那是陆梓君这个名字成就传奇前的序章,却是陆砚清一生幸福的终止。在此之前,裴枕书和陆砚清本拥有无忧无虑的求学生涯,一夕家破人亡,他们被命运丢进成年人的世界,直面流言、蜚语、诋毁、攻讦、谩骂、白眼、唾沫……眼前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撕去自己一贯温情脉脉的面纱,而张开噬人的血口。终于在那个深夜,少年忍无可忍,牵着她的手离开,夏夜里天悬星河,虫鸣啾啾,萤火漫天,他们背负不多的行囊,一路沉默步行,乌衣巷、朱雀桥,直至艮山门也远远被抛在身后。

        “枕书,我们没有家了。”

        “我们孑然于世,再没有父母、亲人、朋友……”

        “我的父母一生良善,然而这就是他们善良的代价,我再也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公道可言。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恢复父亲的名誉,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两个人最后遥望夜色下的艮桥镇的时候,堪堪满十九岁的少年热泪盈眶,与她抵额相触:“枕书,从此我们只有彼此,从此我只相信你。”

        无论后来他们如何反目,彼此憎恶,至少在那个夜晚,少年哽咽的嗓音里蕴含杜鹃泣血的真心。

        他们在绝望中远离故土,从艮山门始,前路茫茫,无处是家,吃尽了人世间种种苦楚。而现在,她携岁月的霜雪飘摇归来,再一次立在艮山门下,十二年仿佛一个轮回,她与年幼的自己在时光中擦肩。

        踏过朱雀桥,转至乌衣巷,此时已近寅时,四周灯火全熄,整座艮桥镇沉浸睡梦之中。裴枕书在第七户人家门前停下,借着月色依稀可辨黑色的院门年久失修,漆色斑驳,缠绕其上的链锁布满铁锈。她从包里摸出钥匙,黑暗中花的时间有些久,这个包就是下午cica送她的,离开公司前cica似有意似无意地添了句:“裴裴你知道吗?这个白鳄鱼皮可难买了,我为它专门配了60万的货。”

        裴枕书自然不会拂她的颜面。“是吗?那我一定好好珍惜——我现在就用。”当着她面将包装纸拆开,将零碎的个人物品一股脑塞进去,cica满意地离开了。

        而现在,裴枕书从并不熟悉内部结构的手提包中摸出陆家旧宅的钥匙,门锁生锈,转动略显费劲,推门时更扬起一阵灰尘。裴枕书停在门槛外,望着荒草丛生的废弃天井,藤椅桌凳都被翻倒在地,她一下子涌出眼泪。

        “老师,老师,我回来了。”她在心底喃喃。

        许是为了与过往一刀两断,08年之后陆梓君再未回过艮桥,他尝试抹去自己身上一切有关陆砚清的痕迹。而裴枕书则是有心无力,面临陆梓君因《长命女》红遍大江南北,成功跻身一线流量之列,各平台通告邀约不断。她作为宣传,忙到连续几年除夕夜要么在央视演播厅的化妆间里维护数据,要么在横店等着剧组第二天的拍摄通告。

        哪里还有时间?

        他们为了活下去就已竭尽全力,耗费全部的精力,最累的时候她跟着陆梓君十五天跑了三十六座城市连续路演。不抽烟是不可能的,陆梓君甚至一度上台前要连灌五罐红牛提神,为此冯天真还说过:“累?累就对了,累就说明你红了。”

        十二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再也回不去少年模样。天井、堂屋、厨房、书房、阁楼……裴枕书踩着一地尘灰一一走过,灯的开关失灵,不知是灯泡坏了,亦或电线被老鼠咬断,但没有关系,她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早已熟稔于心……毕竟,她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岁,也历经了最惨痛的失去,连灵魂都随着身体撕裂震颤。

        裴枕书最后在黑暗中摸索走进自己的卧室,月光从窗棂缝中透进来,琴桌空置,床帐被衾陈设依然,只是到处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无声暗示岁月如刃,在她和过去之间划上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推开窗,见细雪悄然,朱雀桥下河水缓缓流淌,倒映此夜澄明月色,更觉满身孤清寥落。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是啊,她已经走了那么远,远到生死相望,阴阳相隔。肩负陆家三条人命,她回不了头了。

        裴枕书在陆思源夫妇的牌位前跪坐一宿,清晨出门拦了辆车去余姜市人民医院。她踩月色悄悄来,携曦光悄悄去,没有惊动四周旧邻,给予他们一个闲谈骇世丑闻的契机。

        艮桥镇原是余姜下辖县级市桐隐里的一个小镇,后来桐隐撤市设区,按理说艮桥就是余姜的一部分,奈何南江省向来是个神奇省份,住民“非我街道,其心必异”的意识极强。非市区人出门在外从不说自己来自余姜。关于这一点,从警方通报里直接点明陆梓君为“艮桥镇人”便可窥探一二。

        所以裴枕书在幼年时总觉得去余姜考试一趟遥远得如同出国,即便如今她已迈入而立之年,这种潜意识里的不适感也依然挥之不去。特别是当她推开803病房的门时,面对众人投来或惊愕或迷茫的目光时,她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倾泻了自己的情绪。

        803是四人间病房,眼下一张床空着,剩余三张病床前挤满了家属,人满为患,十分嘈杂。苏婉端着水杯和棉签,正弯腰在为术后的吴晓萍擦拭干裂嘴唇,一时惊喜地叫出声:“姐!”

        尚且年幼的苏悦在父亲苏天明的怀里醒来,揉着眼睛迷糊问:“爸爸,这是谁啊。”

        苏天明死死盯住裴枕书,嘴唇翕动,好半天才不甘不愿地答了一句:“是……你姐。”

        呵。

        裴枕书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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