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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承·南柯梦(14)


那一晚的许云声做了很纷杂斑斓的梦,梦里依稀记得有双柔软的手一直牵着他,像极了母亲的怀抱,他很依恋这种温柔,本能地不愿醒来。但不知何时耳边的铃声一直在响,不知疲惫,他挣扎良久,无奈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如瀑布般散开的黑发,裴枕书只裹着一条浴巾,连助听器也没带,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

        昨夜的旖旎逐渐浮现脑海,许云声有那么短暂的怔忡,但裴枕书轻弹烟灰,坐姿很慵懒。“许老师,您的电话在响。”她这样平静地提醒道。

        “哦……”许云声慌忙地去寻找铃声来源,手机就搁在床头柜上,他拿起来,看见屏幕上赫然显示“梅琳”的名字。

        脑袋仿佛“轰”一下炸开了,许云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抽紧,传来尖锐的疼痛——他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局面。而裴枕书还在微笑:“不接吗?”

        她轻轻吐出一个烟圈,挥手拂散。“放心吧,许老师,我不会出声的。”她道。

        许云声没有办法,几乎是浑身僵硬地接起电话,梅琳的声音显得焦急:“你怎么失联了?”

        他张了张嘴,身体已经先于大脑思考,当机立断地说出谎言。“对、对不起。”他结巴道,“我昨晚和省台的制片主任……不对,是副台长在一起,喝多了,没有听到。”

        梅琳并未起疑,只是明显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她是那样信任他,所以他如此拙劣的谎言也能轻易揭过这一夜的荒唐。待挂断电话,许云声不禁长舒一口气,而裴枕书这才轻笑出声,掐灭手里的烟,调整好助听器戴上,走到他面前,含笑道:“我为许老师放了水,宿醉后泡个澡会舒服些。”

        许云声扶着前额,夜晚的激情退散,晨曦洒进房间,近乎难堪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疲倦道:“对不起……”

        他本意是想说自己会负责的,但裴枕书唇角噙笑,提醒道:“许老师似乎刚和您的女友通完电话。”

        “……”

        “放心,许老师。我只是仰慕您的才华,并无意破坏您的感情。”裴枕书弯腰为他捡起零散满地的衣物,交到他手里,指尖似无意地轻划过他的手背,语带戏谑,“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哪个男人会觉得拥有一朵仰慕自己的解语花不好呢?

        微信里有相识二十余年、相伴近十年的感情,是情比金坚的象征;而眼前有令人陶醉的美丽与温柔,带来感官的愉悦与灵魂的共鸣。

        在最初的愧疚感消散后,在许云声习惯了以谎言掩饰自己的行踪后,他不得不承认,和裴枕书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除了偶尔抵足而眠的缠绵,他们就像最普通的朋友,话题多围绕戏曲,也曾感慨《闻铃》一折荡气回肠,无尽酸楚,蔡正仁前辈坦言再唱不动了,痛惜之。又是一日,北京凄风苦雨,许云声人在酒店,有一晚空闲,裴枕书忽然询问:“看戏么?”

        许云声成名日久,多少人慕名来看他演出,从没有人这样任性地邀请他,仿佛这夏夜,这凄风,这苦雨,理所当然应邀知己浮一大白。许云声欣然前往,原来是蓬蒿剧场演出新编戏,场地可谓简陋,只有四排座椅,演出时天花板不停渗水,滴落发梢。花脸演员就站在他们跟前表演,哀恸悲愤,一抬手几乎碰到他的衣袖。

        演出结束后导演上台鞠躬,很感激,说行内有句老话,叫作刮风减半,下雨全完,今夜风雨交加,而全场满座,堪称奇迹。

        散戏后,雨不知何时停了,他们结伴行走在南锣鼓巷,聊起戏里那支《点绛唇》,词写得很怅然。“为什么请我看这出戏?”“因为编剧是御小鵹。”她说罢,微笑示意,“看,与梦俱明灭,纷纷凉月。”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漫天月华果然皎洁明净,空气中弥漫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很热闹。

        四周人声鼎沸,挤挤挨挨,她行走时步履却轻盈,仿佛一只蝴蝶,随时展翅。许云声心想,他大约是喜爱她身上这股游离于外的疏离气质。

        可惜的是,这样闲适的时光缥缈而难得,他们并非情侣,更多的交集在于工作。但混迹演艺圈哪有一帆风水的可能性?那绝非愉快的遭遇,在许多导演组、制片人、出品方心中,许云声一个唱戏的,微博粉丝区区七十万,糊墙都不够,委实称不上什么角儿。常有艺统发来通告表,要求八点到棚,九点完妆开拍,许云声几次严格照通告表的时间准备妥当,等候几个小时后,发现那些所谓的大咖们才姗姗驾临。

        裴枕书见怪不怪,早已习惯:“这个圈子,向来是以迟到时长论咖位高低的。”

        许云声再好的脾气,也被这种无意义的等待消磨尽耐心:“为什么他们可以不遵守时间?”

        “也许究其根本,是在这一行,太多普通人的工作内容不被尊重。将天平无休止地倾斜于极少数艺人,导致大多数工作人员只能无意义地等待,消磨时间,硬生生熬出来的敬业精神。”裴枕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竭力安抚许云声,“好了,许老师,我为你沏杯参茶?”

        她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说得一点也没错。从来没有哪个行业像娱乐圈那般打破阶级概念,上下皆厮混在一起工作,哪怕最不起眼的跟组演员也可以和一线流量共同出镜,然而这种表面的融合更加深化了其内里的阶级鲜明。许云声曾见午饭期间,10块一份的盒饭在录影棚外的广场上摞成小山,近百名工作人员一哄而上,随意抄起一份,炎炎烈日下甚至无一张桌椅,只能蹲在马路牙子上就着矿泉水匆匆吃完。与此同时,艺统们将餐车上一份份小炒、炖品、新鲜水果爬楼梯挨个送进嘉宾的休息间。

        裴枕书曾告诉许云声一个惊人的事实:“入行这么久,我几乎从未见过给工作人员提供桌椅吃盒饭的节目组或剧组。”

        “这就是不公平,许老师,娱乐圈唯咖位论,光鲜而残酷,普通工作人员和不够出名的小艺人都处于歧视链的最底端。”她盯着他的眼睛,温柔微笑,“想在这一行收获尊重,请照我说的做吧——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您大红大紫。”

        是啊,这是何等畸形扭曲的圈子,无数粉丝被偶像的光芒所吸引,却从未有人注意到偶像身后,漆黑的幕后藏匿多少寂寂无名的普通人。许云声望着裴枕书漾水般的双眸,忽然醒悟,之前陆梓君评价裴枕书“狠”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是矛盾独特的人格,她身上那股温柔又清冽的气质并非得益于远离红尘浊世,事实上,她对名利场的规则了然于胸,行走其间,游刃有余。

        裴枕书说到做到,合作伊始,她就礼貌要求许云声将个人微博在内的社交账号一律交由公司全权打理,许云声有些犹豫:“这……如果全给你们的话,感觉会有点奇怪,大家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只是你们塑造的一个虚假面具。”

        裴枕书微笑着:“许老师说得有道理,然而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愚弄粉丝。”

        她果断收走许云声的社交账号,命令宣传团队制定各种营销方案。粉丝增长量、转评数据、双微指数、热搜时长,都成为量化的kpi指标。团队及时转移方向,摒弃捆绑陆梓君,开始吹捧许云声为“昆曲第一小生”,旁的不论,有师父孟祺珠玉在前,许云声就不敢如此狂妄。裴枕书唇弧微扬,咬字很温柔,却不允拒绝:“只要粉丝说你是,你就是。”

        兢兢业业学戏二十余年,许云声的声名始终只在日渐衰落的传统戏曲界流传,工作算不上清闲,薪酬亦算不得丰厚。一朝放下身段,以并不高明的手段进行炒作,竟彻底走红,粉丝亲切地称呼他为“许少爷”。他配不上“昆曲第一小生”的称号?粉丝们信誓旦旦:“没有少爷,谁知道昆曲是个什么玩意啊。”先前低廉的演出门票也被黄牛炒出天价,剧场里坐满高举荧光棒齐声喊call应援的迷弟迷妹——多么荒诞的场景。

        成名带来的满足感最初是令人喜悦的,但昆曲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推广吗?伴随传统梨园响起越来越多的批评声,许云声深陷迷茫。坦白说,他并非全然认可裴枕书的手段,这样气质出尘的人,有赏月的雅兴,做事态度却如此功利。只是某次他去暮山文化的公司签版权合同,不巧撞见一个小艺人带着律师来闹解约,正和经纪总监冯天真吵得不可开交。

        那个小艺人许云声略有耳闻,曾上过某档偶像养成真人秀,表现还算亮眼,加之暮山文化暗箱操作排名,最后成功以限定组合的名义出道。可惜小艺人出道后无法忍受公司苛刻的分成比例,加之冯天真尽给自己接商业广告,他认为暮山文化根本没有给自己进行长久规划,单纯想压榨干净自己身上的商业价值,故下定决心解约。

        冯天真点了一根烟。“分成比例太苛刻?你知不知道前期公司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钱!”她翘着二郎腿,气场全然压过对方,“算算你那些形体课、音乐舞蹈培训的费用!算算你每个月基本工资加五险一金!整整三年没有起色谁养的你?全靠公司!现在五五分就委屈你了?不图从你身上挣钱谁给你砸资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

        啪啪砸出一堆合同:“想解约?行啊,把违约金给我付了!”

        小艺人气得脸色发青:“这些合同都是你们骗我签的,根本不公平!”

        “想讲公平首先得有上谈判桌的资格!”冯天真冷笑一声,鄙夷道,“像你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十八线娱乐圈一抓一大把,卖菊花都没人看得上,你配吗?”

        他们嗓门太大,许云声坐在隔壁裴枕书的办公室,简直胆颤心惊,感觉天花板随时有灰抖落。而裴莫煮水泡参茶,动作无比从容,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许云声从合同后露出一双眼睛,“你们经常有艺人闹解约吗?”

        裴枕书沉吟片刻,似在回忆:“倒也没有很经常。”她琢磨着措辞,“毕竟我们规模不大,签约艺人数量本来就少。”

        “那为什么,”许云声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我看你一点都不意外?”

        “其实还是挺意外的。多数艺人再痛恨经纪公司,解约时也会做做表面功夫,‘情谊永不散,有机会再合作’,哪怕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发微博把公司痛骂一顿,但至少会说。”裴枕书满脸真诚,显得既乖巧又无辜,“我很少见到这样直接撒泼打滚的蠢货。”

        “……”许云声默了默,“我问的不是艺人解约时的态度,而是他们为什么要解约。”

        裴枕书这次笑了,答道:“因为这一行的商品是人,而忘恩负义是人的本性。”

        仿佛是某种印证,她话音刚落,隔壁就响起小艺人暴跳如雷的反驳:“你们为我付出了什么?那个综艺是导演看上我的!那个角色是我自己凭本事试戏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努力!你们无非帮我过了遍合同细节而已!你们是助理,是辅助我给我打杂的,凭什么不顾我的意愿?”

        “听到了么?”裴枕书扶杯沏茶,在袅袅水雾中低眸噙笑,“艺人火,是自己资质出众,我们不可以邀功;艺人发展不顺,是我们规划失误,则必须认错。人皆如此,揽功推过,而看不到身边人的付出。”

        “那么我呢?”许云声俯身在一式三份的合同末尾签好名字,递过去,随口问,“你觉得我有一天也会如此吗?”

        裴枕书将茶盏轻轻推到许云声面前,并不直接回答:“许老师现在只能算娱乐圈新秀,假如有一天您真的大红大紫,成为头部艺人,自然不愿意再受我的约束。辛苦挣下100万,凭什么要分给我60万乃至更多?加上您的粉丝习惯把一切过错推到经纪公司头上,因为您是他们的偶像,怎么会犯错呢?年深日久,稻草越来越多,必然压死骆驼。”

        午后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呈现的是一张白皙素净的美丽脸庞,只是表情漠然,眼眸冻若冰渊。她轻抿了一口茶汤:“生于微末时则风雨同舟,共度时艰,待功成名就后,总免不了反目成仇、你死我活,这不正是《中华上千五千年》教会我们的道理么?”

        “……”

        她一针见血,没有说诸如“信任许云声”之类的场面话,事实上,裴枕书正是如此复杂独特的人格。四年前初相遇,她看上去像个乖巧好学的女学生,却做出举报导师的出格行为;四年后再相逢,她已然是上市公司举足轻重的领导,似乎永远微笑着,说话措辞文雅有古意,起初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舒畅。然而,接触愈久,才发现她温和的表象下仿佛一潭深渊,字字句句都透出绝对的理性和对世情的冷漠。许云声甚至怀疑,在裴枕书心底,并没有什么真正热爱的东西。

        他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生阅历,才会锻造如此一颗玲珑剔透又冰冷无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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