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别离

寒空冷月，寂夜无风，天地间便只剩下飞奔的马蹄和车轮滚动的“隆隆”之声。

        “此去妖界只怕凶多吉少，阿羽，你好自为之！”

        坐在回灵襄的马车上，阿羽一路上都在琢磨毕焕泽的这句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臭味道，是数日之前，唐黎大战留下的气息。黎国兵败如山倒，被中陆霸主唐国打得落花流水。不过，算算日子，阿羽当年许给淇兰的百年之期已过，距离唐国分崩离析的日子，已经并不遥远了。唐国猖狂到如今这步田地，它的西南四邻唇亡齿寒，霍虞荆三国再坐不住。而位于西北陆的羿国，因有着毕焕泽的荫庇，则必定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好手。就好比之前，姬影带兵攻打宋国，攻城略地奔徙追击之时，并不见羿国来帮一点忙，但等到宋国一败涂地马上就要全军覆没的时候，羿国却立刻跑出来抢了半个宋国过去。疯狂的战火将会很快席卷九州的每一个角落，十国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躲得过“赤殇大劫”。

        在这样一个多国联合，即将合力反扑唐国的关键时刻，阿羽想，姬影不管从前是多么地散漫而不务正业，此时也必须回灵襄去坐镇了。否则，如果单靠他那优柔寡断的老爹，鲁国很快就会覆灭。

        九州界的惊涛骇浪已经掀起一角，而她却必须要只身去一趟妖界。伯渌为人一向心胸狭窄而工于心计，阿羽对他一向敬而远之，如今，她确实还没揣摩透他派人送如烟画像给她的用意，心里没底，自然不敢将宣于和华子桐这两个累赘带在身边。几日之前，阿羽以血萤珠已毁没了通行牌暂时去不了妖界为由，寻了个借口就将宣于、华子桐和雪狐琳儿遣走了。而至于说姬影，他这一次为了她千里奔波以身犯险，她自然不能将他丢在敌国自己走掉，而回灵襄这一路之上，她也正好可以借机静心养气，恢复一下仙力。

        前方距离鲁国边境蓟江城，还有不到八十里的距离，他们连夜赶路，大约日出之前就可以到达，她打算在那里跟姬影告别。

        深夜里有些凉，阿羽盘膝坐在马车之中闭目养神。姬影凑过来，将一件披风搭在了她的身上。姬影尚不清楚阿羽心里的打算，看着她依旧笑得温暖。阿羽垂头避开姬影的视线，想着临走之前总该跟他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心底微微泛起一点酸涩之意，这情绪吓得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群雄环伺虎视眈眈，姬影这地灵之路，必定会曲折坎坷遍地荆棘。而她虽然一定会在暗中照看着他，但是不应再跟他见面了。

        阿羽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姬影那清澈而明亮的眼睛，轻声道：“我原先送你的那本《无字书》，你还留着么？”

        姬影一愣，随即温柔道：“以前是我不懂事，没把你送我的诗画收好，我后悔了好久。后来我找了你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又寻到了你，如今，莫说是你送我的东西，就算是你用过的东西，我也舍不得扔。”

        姬影这甜言蜜语，听到阿羽的耳朵里有些发苦，她垂下头，低声道：“以后没事儿的时候，多翻一翻它，可能对你有点好处。”

        姬影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他凝目看着阿羽，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阿羽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良久。

        姬影沙哑道：“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阿羽没有回答。

        马车在漆黑的原野上急速飞奔，阿羽和姬影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蓟江城守将放下吊桥亲自出城要将马车迎进城去，阿羽才正式跟姬影告别。姬影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她鼓足勇气对上他的眼睛，想把离别的话，说得尽量云淡风轻一些。她艰难张口刚要说话，姬影的右手忽然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唇。

        姬影眼中俱是痛意，声音沙哑得已经完全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不要跟我说那些离别的话，那样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我知道你是想独自一人去妖界，但事了之后是一定还会回来找我的。我会一直等着你，永远都会等着你！……”

        阿羽伸手挡开姬影捂着她嘴唇的手，想安慰或是拒绝他：“你……”

        姬影忽然整个人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阿羽，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口。姬影吻得又重又深，双臂用力将她箍得紧紧地，害她几次试图逃脱都徒劳无功。她几番挣扎，扭动之下，不防备背后一空，忽然失了平衡，不知怎地，就被他压倒身下。

        车厢之外，蓟江城守将带着大批随从正列队恭恭敬敬地等着他们的太子下车；车厢之内，姬影的吻热烈而勇猛，他将火热的舌头探入她的口中，凶残地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就仿佛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燃烧，汹涌激烈。

        而她，从来就不能否认姬影是一个迷人的男子。不过，她该走了，她必须要走了！

        腕上一松，幻影木镯滚落一旁，阿羽再次现出习禾洛的样子，当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从前一直极力克制的情绪，彻底失控，姬影情难自已，颤抖着扯开了阿羽的衣服。

        阿羽全身发烫，身体里熊熊燃起一场大火，她左手发抖想捏动法诀，可是，这看似最为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在此时却变得困难无比，脑袋里晕晕乎乎，全剩一团浆糊。她觉得很害怕，担心自己是对姬影动了真心……

        马车车轮再一次滚动了起来，估计是驾车的尤季嗅到车内的这丝气息，为了给姬影留面子，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将马车开进了城门。马车四周，护卫的骑兵训练有素，步伐整齐，钉铁的马掌轻轻拍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凌晨的蓟江城是如此的宁静，马车外的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地屏住了呼吸，也不知是怕扰民，还是怕惊了他们的太子。

        姬影心知，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心里明明很急迫，动作上却又偏总是欲擒故纵地似进而退。

        姬影含着阿羽的耳垂轻轻一咬，声音沉沉浸满□□，道：“你从不晓得，我到底有多么爱你，也不知道，失去你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年多来，你时时都想甩开我，要离我而去，你可知，我为此日日都在提心吊胆，夜夜都会忧虑难眠？”

        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身体，不遗余力勾引于她，一边却又假君子惺惺作态，克制道：“我好想要你，你想要我么？”

        她咬着嘴唇，本想跟命运再做最后一次的抗争，但终于还是没能顶住姬影的循循善诱……

        耳边早已没了马蹄声音，马车不知是何时，被驾入了一座独栋的豪华院落之中。阿羽全身无力，□□地被姬影用一条毯子一卷，横着抱进了客室。她脑子晕晕乎乎，只剩一团浆糊，那仅剩不多的一点理智，让她掐起法诀……姬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给她一点机会。后背紧紧贴上姬影那光洁温暖的胸口，莫名就让她觉得心安，她心智一沉，不察之下，冷不防就昏睡了过去……

        阿羽这一蹉跎，一不留神，就蹉跎到了第三天的中午，而这三天的生活，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这三天以来，她甚至没能出过屋子……

        阿羽从出生至今，虽然已经活了五百多岁，但是于这房中之事，却确确实实是头一遭经历，显得很是抵抗无能。好在苍天有眼，多半是看在她五百年来守身如玉的份儿上，大发慈悲怜惜于她，特地派了一个救星从天而降，终于将她从姬影这个泥潭之中给拉了出来。

        大救星远在千里之外，听说了姬影回到鲁国的消息之后，便立刻星夜兼程八百里快马加急而来。大救星一到蓟江城，就直奔姬影居住的行宫，“哐哐哐”地使劲砸门，差点直接把门板给卸下来。而彼时，姬影正衔着她的耳垂，打算迫她陪他睡今天的第三个回笼觉。

        大救星满面风尘神容憔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姬影大吃一惊。王瑾一身白绸绣金锦袍，全不见平日里那风流无羁态度，沮丧得就好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姬影大惊失色，慌忙将王瑾迎到客室，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王瑾扶着楠木桌案颓然落座，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点家事。”

        “家事？”

        王瑾叹了一口气，看着姬影道：“我家里出了点事情，必须赶紧料理，所以，你托我帮你照看的那些事，暂时就再没精力分心。如今唐军势大，黎国国土十之八九都已沦陷。黎国女君尹璐不堪忧虑身染重病，油尽灯枯之时，已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公子尹意恒，如今尹意恒正带着王族，逃在我国素阳城中，殿下只怕还得亲自去会一会他。”

        姬影点点头：“这些都是小事，你不必挂心。只是，不知你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你焦虑成这副模样？”

        王瑾眼睛黯了黯，低声道：“小雅走了，我得赶紧去寻她。”看姬影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又补充道，“她说在灵襄住厌了，想出去走走。”

        “所以，你要去陪她？”

        王瑾颓然地摇了摇头：“她事前从未向我提过，只留下一封书信就独自去了。后来我派出许多人四处搜寻，都毫无线索……”

        王瑾为人一向风流洒脱，阿羽很难想象，像他这种人，竟然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她以为，王瑾府中既然储着妻妾七八，那么就算走了一妻，好歹还剩六妾，更何况，或许过不了多久，辛雅她就自己回来了也未可知。

        但是，姬影明显不是像阿羽这样想的，他不但认真安慰了表兄半天，甚至还将身上的“白玉竹牌”掏出来，拿给了王瑾。

        白玉竹牌，是天下第一剑派“远徵剑牌”的使令牌，在武林之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剑圣红竹老人一生只收过七名弟子，个个都是武林中武艺卓绝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红竹老人的关门弟子姬影入门之时，他的六位师兄早已学成下山，并各自立了门派，这六派统归在一起，被江湖称为“远徵剑派”。姬影沾他六位师兄的光，年纪虽然不大，手里却掌着只有他的六位师兄手里才有的，七枚掌门白玉竹牌之一，因此，在远徵剑派内部地位尊崇，在九州武林之中，也算是一位大人物。

        王瑾在九州虽然也有权势，但权势却仅限于鲁国境内，出了鲁国，要再想呼风唤雨，终归不如姬影的这块白玉竹牌。姬影这么大方，毫不犹豫就将这么重要的令牌借给了王瑾，可见他们兄弟当真情深。

        姬影送走王瑾回到内室的时候，阿羽已经用床单变出一件衣裳，穿戴整齐，正在满屋子找她的乾坤袋。姬影一看到她穿衣下地，脸立马就黑了，慌忙一个健步冲过来，从背后一把抱紧了她。

        姬影的吻沉沉落在她头顶发丝之上，哑着嗓子恳求道：“你别走，别离开我。”

        阿羽没有说话，连使两回召唤术，始终没能找到她的乾坤袋，问姬影：“我的乾坤袋是你藏起来了吧！”

        姬影紧紧抱着阿羽，沙哑道：“我不放你走……”

        阿羽叹一口气，终于还是用仙术挣开了他，低声叹了口气，道：“算了。”

        她左手掐诀，指尖白光刚刚一闪，姬影忽然打出一道仙障，阻断了阿羽的遁路。姬影打出的仙障虽然强度不高，维持时间也短，但巧在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因此居然把阿羽这个老行家给拦住了，让阿羽大吃一惊！姬影趁势冲上来，一把逮住了阿羽的胳膊。

        “你带我一起去！”

        “九州大乱将起，你还是留在鲁国料理国事比较好。”

        “天下之事，苍天自有定数，我才不要庸人自扰！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这怎么能叫庸人自扰？安邦定国，这是你身为一国太子应尽的责任！”

        “太子算什么，没我还有二弟三弟！”

        这……差点把阿羽鼻子气歪了！如此地灵，老天爷到底是闹哪般？阿羽全身一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姬影道：“我早已将功名利禄都看淡了。称王如何，称霸又如何？即便呕心沥血，做了九州的天子，又能如何？终不如跟你长相厮守。你若执意抛下我，妖界也好，逍遥山也好，哪怕天涯海角，我总有办法找到你！即便是我死了，还有来世，好过我生不如死……”

        姬影两行热泪流下来，喉头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阿羽皱眉沉思良久，坐下打了一卦，以探地气，最后，她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答应我，乖乖做好你的太子，我便答应你，妖界事了之后便回到你的身边。如何？”

        姬影眼睛亮了亮，又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这样？有我陪着你不好么？”

        “妖界秽气太重，你身体吃不消！”

        姬影盯着她的眼睛，对她的话颇有怀疑。

        “关键伯渌太难对付，你不会术法，带着你是个负担。”

        “要去多久？”

        “少则十日，多则十年……”阿羽看姬影面色不善，又赶紧改口道，“那就一年吧。最多一年，不管完不完事，我都保证一定回来找你。”

        姬影皱起眉头，坚决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还不回来，我就到妖界去找你！”

        “一个月未免太短……”

        姬影一把抱住阿羽，用他的唇封住她的嘴，吻了很久之后，呢喃道：“一个月对我来说已经太长了，我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忍得了那么久……”

        造化弄人，阿羽长长叹了口气，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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