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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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干别的不成,下懿旨最麻利。凤印捧在纤纤玉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砸碎了玉录玳一颗尚想推诿的心。
很快便有小宫女连夜替她拾掇好包袱,她只需收拾些细软,便让人一并提了搬去南三所。因她是尚仪局司阶的女官,与一众宫女身份不同,遂早就嬷嬷替她在和敏公主的香荔馆后头拾掇出了一间偏殿来给她单住。
“娘娘身边儿的江姑姑都吩咐了,大人在这里的一应用度、开销,都跟在尚仪局一样,此外皇后娘娘再单添上两份儿。早晚吃食不走公中的,一概和公主一样,从长春宫直接送来,既干净,又比御膳房的精致。”洒扫房间的嬷嬷带着笑奉承她,“您好生在这儿住着,要什么就打发丫头去跟江姑姑说,奴才们哪里不好,也只管教训,只和在尚仪局一样。姑姑说了,大人将来就是公主的师父,是极尊贵体面的,叫咱们都好生伺候着。”
玉录玳见不得年纪大的嬷嬷这样点头哈腰,忙扶过她,连说好几声别介,“您是伺候公主阿哥的嬷嬷,我怎么敢劳您这样费心?都是当奴才的,咱们一样是伺候主子罢了。什么师不师父的,上书房里头坐正首才是师父呐!江姑姑一句玩笑,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传出去,我十个脑袋也兜不住。主子娘娘体恤,我却不敢拿大,领着主子赏狐假虎威,咱可办不来这样的事儿。”
这老婆子原不是伺候公主的,从前香荔馆闲置,她不过守空屋子的罢了。和敏回宫,长春宫重新给她精挑细选了好些教引嬷嬷,她是托了干系才好留下来做做洒扫。她原想着玉录玳年轻,少不得好生奉承着,哪日若能一步登天,当了公主的陪嫁,那就是祖上冒青烟了。
哪知玉录玳是个混不吝,油盐不进的,一句话堵得她没话说,只得笑得讪讪,借口打水出去了。
大晟朝后宫里,对女官格外优厚。女官不同宫女,都是在旗的世家女子,进宫来或是为了光宗耀祖,或是为了见见世面,学得一身皇宫大内的规矩本事,将来年纪到了出宫去,也是个值得拿出来说道的资历。
说来女官的制度,是从前朝开始便有的,原是充作后宫命妇,以备嫔御的。到了大晟朝,燕兵入关后,世宗章皇后设后宫时,感叹多少妙龄女子就此老死宫中,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是以当下改了女官制度,设六局二十四司,归入内务府统管,与敬事房并立。更规定女官二十五岁年满即可出宫,不必如宫女一般,在宫中侍奉到老。
再说玉录玳,老姓儿瓜尔佳氏,正白旗人,阿玛苏合泰是从四品包衣佐领,是正枝儿的燕八旗,虽不过是个拎着鸟笼子四处闲逛的角色,却荫了祖上的德,得了这么个肥差。
玉录玳的亲额涅没的早,自打阿玛后娶的太太生了个儿子,便想着法儿地要送她进宫选秀女。她一气之下自己个儿跑内务府考了女官,自十三岁入宫,如今已有五载,从尚仪局一名小小的执笔女史,升至四品司乐,可谓是看惯了宫中的魑魅魍魉,自有一手应上对下的手段。
老嬷嬷讪讪去了,只留下个香荔馆一个叫春杏的三等宫女伺候。春杏的手脚麻利,给她打了盆热水进来,边绞帕子边问:“大人这会子歇下吗?”
玉录玳坐在镜前拆头发,从镜子里打量她:“公主歇了吗?”
春杏道:“估摸着还没有,公主素来睡得晚。”
玉录玳哦了一声,“我这又是搬家又是拾掇屋子,闹了大半宿,都二更了吧?”
春杏说是,“才听见打了梆子。”
玉录玳便不再说话了,听她的意思,公主睡得晚,是香荔馆里头见惯不怪的。
实则宫里起居饮食都有一定之规。为免后人耽于皇位富贵,疲懒荒废,□□皇帝规定皇子女一概不许晏起,是连太子也得遵的组训。
公主年纪小,眠多,二更天都不睡,明儿必定起不来——可这宫里的嬷嬷竟不敢吭气儿!也不知是万岁爷宠得,还是皇后惯得?
其实公主在宫外养到十三岁才入宫,初来乍到,本该是谨小慎微,低调处事,如今这般不服管教,有恃无恐,想来是仗着嫡公主的名头与帝后的宠爱罢了。
春杏见她不吱声,只当她是乏了,收了胰子便欲出去,却叫玉录玳给叫住了。
“大人还有吩咐?”春杏回头问。
“你去尚功局,去替我传个话。”说着便将所托一句一句教给她,又叮咛道,“也不必说是我要,只说是皇后娘娘要准备的。”皇后既将这烫手的山芋抛给她,她偶尔假传个不痛不痒的懿旨,狐假虎威行些方便,也不为过吧?
春杏知道她如今是皇后的心腹,自然不敢多嘴,只是惊诧:“这么晚去要,明儿一早备得齐么?”
玉录玳志得意满,说备得齐:“天下再没有比赵司珍更周全的人儿了,漫说我今儿要的这些个寻常物件,就是东洲的明珠、西海的琉璃,但凡世上有的,就没有她备不齐的样儿。”
春杏将信将疑,才要去,又被玉录玳拦下:“还没说完,打尚功局出来,你再上尚寝局……”这样切切又叮嘱了几句,见这丫头彻底懵了神才放她走。于是熄了灯宽衣睡下,一宿无话。
及至次日卯正二刻,玉录玳穿戴停当,立在香荔馆的中庭当正。
周围洒扫的宫女来来往往,静得不出一声,只大约是觉得新鲜,经过时不住地拿眼风觑她。
女官的穿着打扮与宫女们不大相同,因有官阶,又是旗下世家出身,穿戴上更庄重肃穆些。
玉录玳穿一身铜绿色绣雁制官袍,外罩雪青色小袄,梳着两把头,鬓边簪一朵豆绿的雏菊绒花,蹬一双一寸高的花盆底,就这样在半明半昧的朝阳中,昂首婷婷肃在庭院当中。
昨日的浓雾散了,露出豁朗朗的天来。清晨的空气里残存着潮湿的腥气,那潮气落在青石板地上,凝成薄薄的一层水痕。
远处传来南三所里自鸣钟的机关响动,而香荔馆的上房静如深夜——是公主晏起了。
玉录玳微微清了清嗓,朗声道:“臣玉录玳,恭请公主妆安。”
庭院中洒扫的宫女惊得直起腰来瞧她,再顾不得矜持胆怯,只是无人胆敢搭茬。等了许久不见响动,玉录玳又喊了两嗓子,上房里这才有了动静。
一个大宫女模样的掀了帘子出来,见了她也不行礼,只站在丹墀之上,掖着手问:“公主有话:孤不安,大清早儿的不得安生,是谁死了娘在这里哭嚎?再有啰嗦的,孤摘了她的脑袋。”
嘿,小小年纪,起床气还挺大。
玉录玳也不生气,点点头,自说自话:“公主不安,即臣之过,即香荔馆上下所有人之过。公主无人服侍生气,怪道要摘人脑袋。好在臣早有准备——”一挥手,引入两队捧漆玉匣子的女史跟在身后,“尚寝局司设司专掌床帷茵席铺设,还请各位大人今日好生教香荔馆的宫女,学学叠被铺床。”
话音才落,一众女史便径直从那宫女身侧经过,将四扇荔枝纹朱漆雕门豁然推开,鱼贯进了香荔馆正厅。
玉录玳好整以暇地站在庭中,嘴角含笑,听见里头忽而传来的几声惊叫与娇叱,不一时便见和敏公主披着头发,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趿着软鞋冲了出来。
桀骜的公主年轻而姣好的容貌因愤怒而升腾着火辣辣的气息,她怒不可遏,一把拨开阶上呆立的宫女,纤手一指,叱道:“狗奴才,你活腻歪了吗?敢擅闯孤的寝宫,竟是要反了不成!”
玉录玳拱手一礼,面上笑嘻嘻:“公主错了,臣在公主面前是奴才无疑,却是正正经经的六局女史,侍奉皇家,匡正礼义,若说臣是狗的奴才,是实不敢应和,唯恐堕了皇家尊严。”
自入宫来,和敏任性惯了,宫女内监只有阿谀奉承的份儿,从前皇后与众嬷嬷意图教导,也是大道理连篇,她何曾见过玉录玳这样擅辩的泼皮。她先愣了愣,这才明白是教人揪住个疏漏打文字官司,占了个便宜。
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奚落,由不得恼红了脸,怒道:“宫中上有尚仪局,下有精奇嬷嬷,你算什么东西。孤的面前,你也配谈皇家礼义?孤便是皇家,你私闯孤的宫邸,正是置皇家礼义于不顾。孤要禀明阿玛,将你削职入狱。”
玉录玳“呀”了一声,作吃惊状:“怎么,公主原来竟不知臣身份?这想必是传旨的人未将懿旨下达清楚——公主口口声声尚仪局,岂不知臣便是尚仪局女史,特奉皇后懿旨,搬来此处‘贴身’服侍教导公主。”
和敏一惊:“她们不是说你只是个司乐,是个吹小曲儿的……”
玉录玳笑得慈祥极了:“原来公主竟连六局二十四司亦不知,想来从前的嬷嬷们如何懈怠玩忽。司乐司属尚仪局治下,臣便是尚仪局司乐玉录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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