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奇惩罚 明珠奉旨读书

康熙十二年癸丑，二月十五日，北京城。

        这日是花朝节，京师各处极为热闹，街市上许多女子穿红着绿，按照习俗，头上簪着各色彩纸做成的花朵，应这百花生日之节。

        民间女子兴高彩烈的庆祝花朝，甘露胡同深处的明珠府却一片寂静。

        前些日子，明珠被康熙问起近来有贪赃风声的工部汉尚书李郁。明珠是吏部满尚书，主掌文武官员任用，且曾任左都御史，至今还领着都御史衔，文官武将若有贪赃枉法，他责无旁贷，应当具本上奏，但明珠爱惜李郁青年才俊，情知他有贪赃之实，却没有奏本，反倒好言相劝了几次。

        “这些风言风语若是传到皇上耳中，皇上一旦问起，我可护不了你。总不成让我犯欺君之罪吧？”

        李郁贪贿，康熙早有耳闻，正等着明珠的参本，但这参本始终不来。一日议事完后，康熙遣散旁人，单独留明珠在干清宫说话，提起李郁贪贿之事。

        “我知道你两次三番规劝于他。毕竟他是工部尚书，若是劝得转，保全了也是朝廷体面。只是你劝也劝了，他非但不敛迹，反而变本加厉，事已至此，你难道还不该具实上奏？我耐性等你的奏本，难不成你对李郁，比我对你更有耐性？”

        明珠跟着康熙这些年，熟谙这少年皇帝的脾气，听了这番冷淡言语，知道康熙心中愠恼，大约因为自己给李郁留下余地，合了他温厚的性子，这才没有明白动怒，连忙伏身跪倒在地：”阿哈辜负圣望，请旨议罪。”

        他口中自请议罪，心中却纳闷——若真心气恼李郁，大可将他交部议罪，又何必计较自己上不上参本？况且话说回来，自己毕竟只是领都御史衔，权责并不在都察院。

        康熙略一探身，在明珠肘间虚扶一下，意思是让他起来。

        “左不过一个李郁，我自有主张。倒是你，家去安静读几天书，不奉诏不必上朝。”

        康熙的处置离奇，让人摸不透这究竟是严惩还是宽贷。此事若真要挖心刺骨，确实可指明珠包庇同僚，轻则藐玩，重则欺君，降级罚俸乃至拔翎夺顶，都能算情理中事，”回家读书”却语焉不详，满朝背地里热议，总是不了了之。

        就因为这不明不白的”惩罚”，明珠府上下都十分低调。到了花朝节这日，连明珠夫人也不像往年那般，在府中特设花筵，只把这天当作寻常日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几日来府中安宁，倒让明珠才十九岁的独子成德十分愉快。他生性好静，除了八旗子弟必要的习武骑射，平日便是读书写字，与人讲论学问。花朝节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散步到府中的林园。这林园位在明珠府深处，内有一座碧水池塘，池子颇大，四面栽着杨柳，现当初春二月，柳丝新吐，开始显露鲜嫩绿意，正应青塘之名。

        成德站在池边望了一阵子游鱼，之后上了一道白色水磨石子砌的曲桥，进了盖在池上的水榭，捡个角落坐下，倚栏读书。春寒料峭，临着这么一大片池水毕竟还是冷，因此他在天青色羽缎行服袍外又加了一件月白暗花马褂。他右手捧书而读，左手却慢悠悠的轻摇一把与时节不符的扇子。

        他读书正入神，突然远处有个女孩儿叫他。那是合家从盛京来省亲，住在府上的表妹芙格，才到及笄之年，最爱事事缠着他。他知道芙格淘气，找他必是为了玩耍，也起促狭之心，佯作没有听见，继续看他的书。不一会儿芙格跑到面前，弯身要看他读什么书，但他没让芙格来得及看清，很快的收束扇子站起身来。

        “什么事，大清早的跑来？”他含笑望着芙格。

        “找你就得有事？”芙格伸手去拿他手中的扇子，”哥哥，这白绢扇子好漂亮，你在这上头题笔字不更好？这扇骨也好漂亮！”

        成德笑着把扇子让给芙格，”这是象牙大骨的扇子。”

        芙格侧头把玩扇子，”昨天深夜你在这儿跟谁说话？”

        成德有些诧异，”我在这儿与人说话，妳怎知道？那时已过子时，妳为何不睡觉，却跑到外头来？又是在哪儿看到我？”

        芙格俏皮的嘟起嘴唇，回头指着通往青塘的游廊，”我睡不着，偷溜到后园来，走到那转角，就着那么一盏灯，远远看见你坐在这儿，另外还有个人，我却认不出来。”她双手轻扯成德两臂的袖子，一半撒娇一半撒赖的仰头看他，”哥哥，深更半夜的，你跟什么人在这儿说话？可是谈什么重要事？”

        成德被芙格娇憨模样逗得一笑，又有些脸红。他怕给芙格看出来，赶忙故作潇洒，从芙格手中抽回扇子，在她肩上轻敲一下。

        “是我一个好友，之前出京去了，昨夜回来，等不及今日来访，深夜便找来了，我们不过在这儿闲聊叙旧。”

        “深夜他怎进得了城？又怎能进府里来？”

        “昨夜妳不好生睡觉，在园子里乱走，可有人跟着？”成德避开话题。

        “没有。我偷溜出来，哪里还可能让人知道？”芙格回答，又马上追问：”哥哥，你那朋友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他后来越墙离开了。一个人怎能轻轻松松跃那么高？”

        成德脸上微微变色，”妳还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们练武，可我没见过那样子。哥哥，那到底是什么呀？”

        成德望着一脸天真的芙格，正思量怎么回答，府里管家急急走来，隔着曲桥向成德朗声禀报：”爷，府外有位公子求见。来人没有拜帖，坚持说，只要进来向爷回，说是柳清柳晴方到访，爷必会赏见。门上的见那公子有些霸气，怕他惹事，便马上进来回了。”

        “柳晴方？”成德马上摆手，”立刻请他到这儿来，不可怠慢了他。”

        管家一去，芙格马上好奇追问，”哥哥，这柳晴方又是什么人？有名有字的，是汉人吧？”

        “是汉人。”成德点头。

        “这人做什么的？”

        “普通的读书人。”成德又靠着栏杆坐下，”今日想必也是切磋学问来的。”

        “哥哥没跟我说实话。”芙格嘟起嘴唇，”若是你的文友，门上怎会不认识？这人想必是第一次到府？他就是昨天夜里那人吗？”

        “妳瞎猜什么？”成德微微一笑，正要转开话题，芙格却注意到他放在一旁的书，封皮上一笔漂亮的行书，写着汉文书名。

        “二十式绿杨刀？”芙格用汉语念了出来，又改用满语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成德没想到一时大意，书名竟被芙格看去，连忙将书收进袖子里。

        “哥哥怎么啦？”芙格很诧异，”那是什么书，不能让我看到？”

        成德望着一派天真烂漫的芙格，考虑了一下，郑重的开口：”哥哥请妳帮个忙。”

        “什么忙？”芙格好奇的问。

        “昨天夜里妳看到的事，还有这本书，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好吗？”

        “为什么呢？”芙格有些困惑，”什么事这般要紧，不能让人知道？”

        “在别人家兴许不是什么要紧事，在这儿可就不同了。”

        “会影响到姑父吗？”芙格所说的姑父，就是明珠。

        “算是吧。妳帮哥哥这个忙，好吗？”

        “我可以保守秘密，但哥哥可以告诉我内情吗？”

        成德颇感犹豫，考虑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一抬头，管家已经领着柳清绕过回廊，往这边走来，这时要叫芙格回避也迟了，只能点头应允。

        “好，今晚我就告诉妳。现在过来的这位柳公子与我有事商谈，我让妳在一旁待着，但妳不能把听到的话说出去。”

        芙格看成德这样郑重吩咐，也认真起来，默默点头。这时管家已经领着那名为柳清的人过了曲桥，进到水榭。

        “你去吧。”成德对管家摆手，直等他走上游廊，听不见这边说话，才对柳清开口：

        “大哥，容我介绍，这是我的表妹芙格，随父母从盛京来省亲。昨夜我俩在此说话，无意间给她撞见了。我明白她的性子，瞒她不如让她知道实情，如此她才会替我们守密。方才她已经答应我，不会将事情说出去。”

        柳清轮流看着成德和芙格，似乎看出他们不只是寻常兄妹，很干脆的点头。

        “既然兄弟这么说，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该怎么称呼令妹？”

        “你叫我芙格就好了。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别跟我客套。”

        柳清向芙格一拱手，表示恭敬不如从命之意，随即转头问成德：”我昨夜所说，你以为如何？”

        成德点着头，”于情于理，我绝对该去，只是家父日前触怒龙颜，被皇上叫回家闭门读书，此时此刻我实在不便借口离京，但若是不预先禀明便不告而别，家父必然惊疑，设法寻人，倘或叨登大了，一个不好，反而惹祸。我实在两面为难，还正在想法子呢……”

        “你们要去哪儿？”芙格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扬州。”柳清回答。

        “江南？”芙格瞪大了双眼，”这万里迢迢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先前领着柳清进来的管家又匆匆跑来，在青塘边上朗声回禀：”大爷，老爷叫呢，说是大汗传旨，宣大爷入宫见驾。”

        “大汗宣我入宫？”成德颇感吃惊，但马上镇定下来，”去回阿玛，说我即刻就到。”

        管家一走，成德马上转向柳清，”大哥，方才管家说，皇上宣我入宫见驾，只不知究竟何事。现下不便谈话，不如今夜子时我们此地再议吧。”

        柳清点点头，跟着成德一起出了水榭，却不跟着走向游廊。他独自站在池边，看着成德带芙格走上游廊，不久后园已是空无一人。他走到墙边，趁着四下无人，脚一点地，窜过明珠府的高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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