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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翠柳湖岸,烈日炎炎,夏思鱼站在岸边,正用手遮着阳,她也正抬头张望着,方才是薛惊云离开的方向。

        这位前辈,也真是够丢三落四的,明明才拿到手上的玉佩,结果转头就不知道放哪儿了,于是又只得回去找回来。

        她出于好心,知道他人生地不熟,反正后面也没有课,于是想便就带他四处转转,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等了许久,她终于看到,薛惊云一脸惶恐和惊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夏思鱼好奇地问:“前辈,怎么了?没找到吗?”

        薛惊云喘着粗气,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一手撑在膝盖上直立,一手冲她摆了摆手,他咽了咽口水说道:“不找了,没必要找了,溜达汀忧山也不去了,我现在只想收拾包袱走人越快越好。”

        夏思鱼疑问道:“怎么了前辈?”

        “怎么了……”薛惊云惨然一笑,跟她打了个比方道:“我原本想吃个甜桃,结果吃着吃着发现它变酸了,我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我现在只想回我的万刃山。”

        夏思鱼满头雾水,胡乱猜测道:“前辈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没错,你可以这么理解。”薛惊云不想多说,他搪塞了一句,拍了拍她的肩膀,站直了就往前走道:“所以夏姑娘,那个不尘宅怎么走来着?”

        听到不尘宅,夏思鱼大为震撼,这世界真是太小了,从一开始在万刃山见到卿掌教起,她隐约猜到了薛惊云对他来说,是意义非凡的。

        她这下算是都明白了,拍了手巴掌对他神秘一笑,“薛前辈我懂了,你是要找卿前辈吗?我这就带你去,让他替你解决,准不落人口舌。”

        “别别别。”薛惊云大惊失色,压低了嗓门道,“我得罪的就是他。具体为什么你就别问了,总而言之我现在只想跑路,这决心汗血宝马都拉不住。”

        夏思鱼迷茫了,她看似相当不解,还带了一丝埋怨之意道:“为什么呀?何至于此呀?卿掌教人很好的,他虽看起来内敛,但为人相当仁厚正直。薛前辈在水下对他干了那种事,他都没有生气或是反感你,足可以证明他对你的心意呀。”

        所以……

        他俩在水下那茬,是这么显而易见的吗?

        薛惊云艰难道:“我们,很明显吗?”

        夏思鱼忐忑道:“是啊,卿掌教水性不好,汀忧山人人皆知,他嘴唇肿得那么厉害,明眼人一下就猜出来了。”

        不止如此,她还好奇着试探道,“薛前辈,看你这样子,是不是不喜欢卿前辈啊?但是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的呀,人万物皆有存在的价值和理由,你可以不喜欢卿前辈,但是你不能就此厌恶逃避卿前辈啊。”

        这姑娘,也真是语出惊人,心理承受能力极为强大,并且还出乎他意料的聪明和通透,听听她这问题出发的角度,俨然是站在卿廷殷的立场上觉得他是不应该走的。

        薛惊云又是好笑,又是费解,捂了自己的脑门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一个很复杂的……我自己过不去的问题。”

        他没法向她解释,他承认自己的懦弱与胆怯,他现在只想当个缩头乌龟,只想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夏思鱼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是……不喜欢男子?”

        “那个,别这么问。”薛惊云也惊了,没想到这姑娘这么直接,这问题反倒把他给为难住了。

        薛惊云承认的,他对卿廷殷有好感。

        但,对他有好感,跟喜欢男人,两者能混为一谈吗?他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就此断定自己。

        他终究还是好面子的,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更不可能坦然地去承认,自己对卿廷殷有过的龌蹉念头,对他男人的身体有过异样的小心思。

        他可以承认他喜欢男人,可却不太愿意去承认他喜欢卿廷殷。

        “卿掌教啊,他人是很好。”薛惊云顿了顿,愣神思索片刻,突然自言自语道:“只是我……不而已。况且,天下如此之大,我何必要寄人篱下,我还是想回家待着。”

        的确,他自己也明白,现在的薛惊云,少了点认清自己的勇气,少了点面对卿华时的底气,却多了点对卿廷殷的义气。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够喜欢,没有达到可以为了他而抛弃其他东西的地步,万刃山教主应该还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对。”他又点了点头,既是对夏思鱼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对的,就是这个道理。”

        夏思鱼不懂,她理解不了薛惊云的细腻,她只以为他是不喜欢男子,况且卿掌教长他五百岁,他只以为他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她也便点了点头,不再谈起这个话题,领着薛惊云回了不尘宅的路。

        一路上,薛惊云心乱如麻,事实上他在方才遇到卿华后,还有一段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对话。

        卿华此人,不愧为汀忧山的门主,见了他后也没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反而给人以一种压迫的气势直接问道:“你听到了?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能怎么想,他一个小门派的教主,对一个位高权重的前辈,即便有想法又能怎么样?

        薛惊云坦然,都到这步了,他没什么好怕的,便坦然了当地说道:“我承认,我有罪,我有臆想过,但是我没敢向他承认。”

        他承认,他有罪,他对卿廷殷有过臆想,一个挑不出毛病又样貌绝佳的好男人,单单是摆在那里不动都会觉得心旷神怡,更何况这人还整天在自己面前瞎晃悠刷存在感……

        对他来说,这不是太自信,而是事实摆在眼前,他至少可以证明这一切不是自己的错觉。

        卿华冷笑一声,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跟在自家儿子面前判若两人,“承认?有罪?怎么着,我儿子喜欢上了你,还给你整出优越感来了?”

        薛惊云正欲解释,却又被卿华打断,他算是小小地发泄了一下,这会又是一脸无奈又叹然道:“你还年轻,像廷殷他虽不小,但没经历过的事,你们不明白也正常。”

        他才像个长辈,一板一眼的模样,说起话来像讲书的先生,“修真界一直有这个观念,觉得灭情绝爱无欲无求方才能得大道,包括汀忧山大部分教育也是基于此理念开展,也的确获得了在当今这个世间较为突出的成绩。”

        薛惊云有些听不进去道:“您误会了,我其实没有……”

        卿华又抬手示意他打住,他苦口婆心还带着真情切意的模样,像是个有无数过去想找人倾诉的孤单老人,为表尊重薛惊云便只得继续听他阐释。

        “从汀忧山门主的角度来看,卿廷殷他是我派当今的门面与担当,在这千年里我们在他身上投入的时间与精力,那可以说是当今修真界罕有的。”

        卿华伸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带他一边散着步,一边继续语重心长道:“小云啊,我实话告诉你,卿廷殷有劫未渡,而且还是情关和年关两个大关,他若是真死在这上面了,那么恐怕汀忧山的地位一落千丈都是有可能的。”

        薛惊云张了张嘴,又被卿华挥手打断,他又继续补充说道:“但是作为他的父亲,作为你们的前辈,我是不希望强人所难的。毕竟我也活了上千年之久,知道人活这一辈子说白了随心最重要,越是去刻意干涉它反而还适得其反。”

        “况且啊,情字又讲究一个缘字,缘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天注定,随遇而安顺应天意也是人的处事之道。”

        薛惊云听着点了点头,卿华已经将利弊摊开与他了,他自己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卿华见之,松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打心眼里,我是希望你们可以,自己去面对解决这些事情。而我们这些更老的东西,不支持但也不反对就行了,你明白了吗?”

        薛惊云点头笑笑道:“我明白了。”

        卿华看得出来,薛惊云笑得勉强又难看,不过这孩子如何去想,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总而言之他只要把父辈的责任尽到,让自己心里舒坦些就行了。至于这两孩子的情情爱爱,都多大人了难道自己还想不清楚么?

        他倒还真是不明白。

        薛惊云是真惊了,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些,比如开始、苗头、过渡、察觉……

        初见一掌血,再见一瓶药。他说他辟谷,其实偷吃桃。那日他生气,却只怒撒花。万刃山有难,他不离不弃。汀忧山盛请,他庇护到底。全能好男人,待人好脾气。

        想到这里,薛惊云没忍住笑了,且不说他心动不心动,五百年来自食其力孤身一人,突然被人喜欢照顾的感觉那是绝顶开心的、荣幸的、欢喜的。

        一但出现了这种感觉,那么势必就会想得更多。卿华还近在眼前,他的话还萦绕耳边,薛惊云只在顷刻之间,便有了自己的决断。

        他说道:“我其实……”

        又被卿华打断,这位前辈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或许说是根本不想听他说话,“答复你不用给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罢,那只玉佩的承诺算是廷殷给你的。不说了,舌头乏了,回屋喝水去。”

        说罢,他甩了甩袖子,慢摇摇地走了。

        我其实,跟您的儿子一样,也是一窍不通糟心得很呐。

        薛惊云叹息,看向自己手间的玉佩,磨捻打量着它很久都没有说话。

        圆的,白玉的,平扁又镂空的,花式雕着‘廷殷’二字,首尾用红穗子贯穿连接了起来,尾端红穗里面还夹着细密的灰发,按理说是卿廷殷的胎发吧。

        的确,最近发生的祸事,一个个排队接着来,就像是上天在隐隐注定着,将他家的破事跟卿廷殷的年关联系起来。

        说是缘,倒更像是劫。

        缘和劫,无非就是好坏的结果之分,而苍天便就是这么戏弄人,把两者之间搅和在一起让人难以辨别。

        他判别不了,至少是现在,不敢轻易去选择,他想再过段时间再想。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掌心散了灵力,将这块玉佩给冻成了球,蹲下身去将它给放进了水里,看它如块重石般缓缓地沉了下去。

        湖水很深,一瞬间就淹没了它,薛惊云再想看看,却看到了漆黑的水影。

        放这儿挺好的,万一哪天他再来,就直接从这儿再取出来。

        天色昏沉下来,忽然间阳光黯淡,薛惊云起身离开了。

        反观那块冰,像颗渺小的星星,藏匿着他隐蔽而又自私的愿望,却像个秘密一样被存放在了翠柳湖里。

        思绪回来,薛惊云跟着夏思鱼,她竟然走的另一条路,径直上去看到的是颜宝斋,也就是卿廷殷的住处。

        上了阶梯,走到此处,这才发现,这里也有一方小湖,竟跟翠柳湖的支流有交汇,其上仍有赤红栏杆的水间长廊,而颜宝斋的高台楼阁便灯火斑斓地亭亭屹立在其上。

        真是巧,像是彼此间心知肚明,颜宝斋的房门被推开,卿廷殷换了一身便衣,是他那身眼熟悉水墨画,不过另披了件灰色的套纱,白头又束成了高高的发发。

        他像仙人,一尘不染,六根清净,无暇美玉,不可亵玩……只是突然间下来惊艳一下凡人罢了。

        薛惊云突然有些头疼,觉得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反观自己才像是在做一个不真切的梦。

        卿廷殷一脚踏出,抬头看去,像是心有灵犀地对视去,跟薛惊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好像是天赋,突然有了种能力,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他可以一眼看到其实平平无奇的他。

        薛惊云瞧见他,扯了个爽朗的笑容,热烈地打着招呼问道:“卿前辈这是去干嘛呢?”

        卿廷殷走过来,他们之间有些距离,但他的音量足以让他听清,“嘴疼,找大夫开点药去。”

        没完了又是这茬,甚至给了薛惊云一种错觉,听得他说话都是含含糊糊的。

        夏思鱼觉得气氛不对,她打着马虎眼正想离开,却被薛惊云一句话给绊住了脚步,只听到他语气有些奇怪道:“顺路吗?我正好让夏姑娘陪我去山下逛逛。”

        薛惊云借着客套的由头问他,他其实希望跟他顺路,但理智又叫嚣着自己不能跟他顺路。

        卿廷殷走了过来,听语气没什么反应,“去干什么?”

        薛惊云见他动作,按捺住想逃的想法,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道:“去随便逛逛,买点什么吃的。”

        奇了怪了,纳了闷了,究竟被戳破的是谁啊,到底该尴尬的人是谁啊,为什么自己突然在他面前要这么老实乖巧啊?

        越想越觉得不对,薛惊云清咳了两声,抬头看他底气十足道:“你干嘛,挡我道了,要走快走。”

        卿廷殷听罢,脚步快了起来,离他越来越近。

        他脚步很稳,没有丝毫慌乱,沉寂稳重得像是打鼓,每一步却都敲在薛惊云的心坎上,他觉得都快被这种沉重感给搞得呼吸困难。

        是啊,他不知道他知道了,所以知道的人心烦意乱,不知道的人还从容自若,早知道他还是就不知道的好。

        卿廷殷走近,顿了一顿脚步,凑近了他道:“本来是不顺路的,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跟你顺路。”

        之前还不觉得,这话搁在现在的薛惊云耳里,那就是赤裸裸的勾引和暗示,要死了他怎么这么会啊。

        凑了薛惊云才闻到,他身上有些淡淡的水墨清香,明明是很清冽温厚的气息,现在竟带着些试探的侵略之意,铺天盖地的向薛惊云袭来。

        他略微一抬头,因为个头比他矮的缘故,对在卿廷殷的喉咙,竟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的模样。

        他馋我……哦不不,更像是我馋他。

        意识到这点的薛惊云脑门里像是有什么霍地炸开了。

        他血气上涌,只觉得面红耳赤,也不敢看卿廷殷的神色,不想再被这种心绪烦扰不宁,也再不想在这种氛围下倍受煎熬。

        卿廷殷还想再开口,便听得薛惊云接话道:“那还是不了,您就去忙您的吧,我们这就先走了。”

        几乎是逃,带着些慌乱的步子,他错身越过卿廷殷,头也不回地往后走去,还故作自然地挥了挥手道:“再会。”

        夏思鱼跟上去,垂着头路过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又没说出口给走了。

        卿廷殷有些费解,他觉得薛惊云藏着什么,也觉得夏思鱼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俩都一致地沉默了。

        夏思鱼的确是想说什么的。

        可当她也错身抬眼看卿廷殷,却看见了他突然间柔软的神色,原本所向披靡的战神有了软肋,轻易间便被打动成了慈悲的神祇,她竟一时间萌生出了于心不忍的想法。

        这样的人,就应该像神仙一样,永远不要坠入红尘跌入情网,端着架子被挂得高高的远远的,一旦他走了下来破了坚守百年的戒,那么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崩山一样坍塌。

        她不应该告诉他,她不应该让他一错再错,她不应该去当摧毁神明的罪人。

        可能自私,可能残忍,又可能惹他记恨,但是她身为汀忧山的弟子,她更身为夏家家主的独女,责任、远见、思量、都驱使得她不得不这么保持着沉默。

        只在一瞬间,夏思鱼想明白了,她理智至极地闭了嘴,快步跟上了薛惊云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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