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到底是个孩子

从明悟殿专门修建了一处回廊直通琉璃池，夏芒顺着雕花回廊来到殿前，毫不意外地没有看到一个弟子。

        要说晏北宸有什么异心，夏芒还真不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可值得他千里迢迢贪图的。

        因为夏芒一没有绝门秘法，二无权无势，就连这个寄居的山门都是当年夏清流硬要把他塞进来的。

        相比之下，夏芒感觉师父这个一派掌门的言行才比较奇怪——他不喜欢亲生儿子夏明浩，独独对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青眼有加。

        有时夏芒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也是他亲儿子，因为一些门派纷争、师祖之命、修炼之法等等不可说的二三事，才不得不当作徒弟养。

        等百年之后或者渡劫之时，他就会拉着自己的手放在夏明浩手里，说，这是你兄弟，从此之后你们要相亲相爱……想到那个画面，夏芒猛地打了个哆嗦。

        一定是被那不着调的老头给影响了！

        他甩掉一身鸡皮疙瘩，进了明悟殿。

        老头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双手垂于膝盖，端的是一副修炼的架势。但夏芒眼尖，看到他身旁案几上摆着的一碟点心，其中一块还被咬了一口。

        夏芒弯腰拜了一拜：“师父，徒儿还有一事。”

        夏清流一动不动。

        夏芒清了清嗓子继续：“师父，徒儿有事找您。”

        夏清流……胡子动了动，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

        夏芒：“……”

        他坐到另一侧，给夏清流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师父，这红绳——”

        没想到老头先发制人，愤然开口打断了夏芒的话：“你下山之前，为师是不是告诉过你，遗神谷方圆十里都不能进？那是什么地方你就敢进？还带回来一个不明不白的臭小子！”

        “是，可是——”

        “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对那个臭小子是怎么想的？”夏清流对不争气的弟子怒目而视，气得嘴边的胡子都跟着一抖一抖的，“你以前从不会多管闲事！”

        他嘴里还有糕点没吃下去，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讲完，但夏芒能感觉到，师父真的生气了。气他把晏北宸给带回来。

        可为什么？

        夏清流自己出去游山玩水都会往山门带一些活不下去的人，让他们做些杂活，为什么偏偏对晏北宸有这么大意见？

        夏芒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不仅师父奇怪，他自己也奇怪。自己什么性子自己知道，偏偏对晏北宸无法冷下脸。难道是因为红绳的缘故？

        夏清流恨铁不成钢地猛喝一口茶，指着他的脸半天没说出话，可能是被夏芒气得，也可能是被糕点噎的。

        夏芒试探着问：“师父，莫非我与他之前认识？你说这红绳是死物，可它吸了晏北宸的血后成了灵物，像是有了意识。难道它成了妖物？”

        夏清流闻言一愣，猛地转头看向夏芒手腕上的红绳，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探究再到震惊，短短几个呼吸变了又变，可谓是精彩纷呈——果然，师父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

        夏芒：“红绳真的有问题？我与晏北宸——”

        “闭嘴！”夏清流猛地站起身，深吸几口气又恢复了正常。

        “打斗中它难免会沾染上妖物血气，大概被妖物的血染了，以后别戴了。至于那臭小子，你没看见他眼里那点花花心思吗？还说什么‘以身相许’，呸！真不要脸！我徒儿也是他能肖想的？他配吗！”

        夏芒这下真的愣住了——他知道这老头不着调，没想到这老头居然这么不着调！连这种借口都想得出来！

        真难为他一个经历过渡劫的几百岁仙尊，还知晓龙阳之好……

        夏芒还想再问，老头再次如一阵风一样没了踪影，片刻后主峰的洪钟响了十下——掌门闭关了。

        夏芒：“……”这明摆着就是在躲自己。

        昆山派的结界一共包拢了三座山峰。主峰迎客峰，是迎客祭祀、试练斗法的地方。

        主峰后一左一右两座山峰，一为彩石峰，是掌门、长老及其亲传弟子的住处，一为青崖峰，外门弟子的住处。为了方便进出，山与山之间修建了很多吊桥。

        但晏北宸应该不会去吊桥，毕竟他恐高。短短这么点时间，他不会御剑肯定也走不远。

        思来想去，夏芒御剑去了彩石峰后山。后山有不少师父带回来的妖兽，随便哪个咬一口都不是闹着玩的。

        彩石峰后山一向热闹，弟子们喜欢来喂没长大的小妖兽，长大的妖兽偶尔也会来抢食，人与妖经常打闹着滚成一团。然而今天却有些特殊，妖兽们一改往日活泼的性子，纷纷待在自己窝里不出来，就连一些弟子投喂吃食也无动于衷。

        所有妖兽自动避开了一处角落，夏芒来到那角落收剑落地，绕过古树看到了坐在树下的晏北宸。

        晏北宸眼眶是红的，见到夏芒后有些手足无措，踯躅半晌上前拉了拉夏芒的衣袖。

        “夏芒哥哥。”晏北宸声音闷闷的。

        夏芒双手在胸前交叠，听这半大少年又要别扭什么。

        “我怕说了我会法术，哥哥就不带我走了。”

        夏芒：“那你刚刚跑什么？”

        晏北宸：“我骗了哥哥，你却不生气。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夏芒：“……”他怎么感觉这句话好像在那本狐妖与书生的话本子上看到过？

        还没等夏芒想明白，晏北宸抓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哥哥我错了，我不该发脾气，不该乱跑的。原谅我好不好？”

        话刚出口，他的鼻头又红了几分，加上后山阴凉，夏芒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夏芒叹了口气，握住晏北宸的手腕带他御剑，去了自己的住处。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桃花树，枝条已经开始抽芽，长出了娇嫩的花苞。

        晏北宸在心里默默记下来时的路，好奇地在院子转了转，从一个小角落的草窝里拎出了一只白兔，和它大眼瞪小眼。

        原来夏芒哥哥喜欢兔子，看来以后不能打兔子来吃了。晏北宸揪着兔子耳朵晃得它眼睛滴溜溜直打转，丢在一边放走了。

        夏芒端着一叠糕点出来时正好看到晏北宸在那里晃兔子玩，不由觉得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示意晏北宸先吃点东西，等晏北宸吃好喝好，夏芒终于在自己常年不动的箱子中找出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是当年夏清流将自己从昆仑山上带下来后给的。

        当时夏清流说：“怎么长得这么小，别被风给吹走了。”

        披风有些长了，不过晏北宸这个年纪，几天不见个子就窜一窜，估计很快就合适了。

        晏北宸收到披风后高兴坏了，穿戴好一直围着夏芒转圈，直到夏芒被他绕得头晕按住他，他才翘起脚尖和夏芒平视，脸上红扑扑的。

        “神仙哥哥，你对我真好！我真的好喜欢你！”说着便要往夏芒身上扑。

        夏芒淡定地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抬脚往外走。“套近乎没用，你现在是外门弟子，跟我去青崖峰报到。”

        晏北宸闻言脚尖一转就要往后缩，被夏芒精准扣住手腕，一把拽走了。

        夏芒没有带晏北宸御剑，而是从彩石峰与青崖峰之间的吊桥上过去。晏北宸恐高得厉害，一路上死死握着夏芒的手，一步一挪地跟在夏芒身后，没走几步便出了一身冷汗。

        行至吊桥中央的时候，夏芒停下了脚步，晏北宸闭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切地问怎么了。

        “晏北宸，你睁眼看看。”夏芒清冽而温和的声音从晏北宸耳边不远传来，呼吸带动他的发梢微动。

        他像是受到了这声音的蛊惑，缓缓睁开双眼。

        身边云雾缭绕，脚下万丈高空。除了薄薄一层木板无可凭借，除了他的神仙哥哥无所依托。

        晏北宸看到自己身处高空的一瞬间呼吸凝滞，颤抖着抱住了夏芒的腰身。

        仍旧是没来由的恐慌。

        此刻他甚至想将夏芒牢牢护在怀里，生怕夏芒清冷的身影从不见底的高空坠落、消失。

        晏北宸感觉脸上有点凉，伸手一摸，触到了一行泪。

        夏芒浑然不知，他拍了拍晏北宸的手，道：“你孤身一人初来乍到，难免会受些委屈。这吊桥是青崖峰与彩石峰之间最近的一条，你记住了？”

        晏北宸悄悄踮起脚将下巴放在夏芒肩头，虚虚揽住了夏芒的背。

        一触即分。

        他稍稍退开一些扶住吊桥两边的绳索，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夏芒哥哥放心，我不会受欺负的。等我想你了，就去彩石峰看你，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啊。”

        夏芒点点头，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接下来的路晏北宸再也没有去抓夏芒的衣袖，直到他最后一步从吊桥上离开踏入青崖峰，晏北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瑟缩发抖。

        他脸色苍白，艰难开口：“夏芒哥哥你看，我可以。”

        夏芒笑了笑，点点头。

        弟子登记处就在青崖峰半山腰处，晏北宸办事很稳，夏芒几乎没有过问任何事，他自己就把该做的全都办妥了。

        一直到夏芒将晏北宸带到弟子房舍打算离开的时候，晏北宸终于有了些孩子气，扯着夏芒的袖子不撒手。

        最后夏芒被扯烦了，纵容红绳又一次抽疼了晏北宸的手背，他才不情不愿地放过了夏芒的袖子。

        “夏芒哥哥，你会来看我吗？”晏北宸站在倒春寒的冷风中，有些瑟瑟发抖。

        “会。”

        万象剑出，夏芒御剑离去。

        直到夏芒走出很远，回头看到晏北宸还在那里巴巴站着。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下额头，笑话自己居然有一种老父亲与儿子离别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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