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转生池前

忘川河畔，彼岸花开。

        他与她相拥在奈何桥前。

        不生寸草的鬼界第一株草木便这般炽热壮烈，夏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

        四人没有前去打扰他们，鬼王命令所有鬼将和阴兵悄然退回了酆都城内，将城门口那些缄默不语的小鬼们都赶了回去，紧闭城门。

        时间在无限延长，夜戎终于抱住若白的那一刻，心里从没有这么踏实过。

        若白最终还是将夜戎推开了。

        夜戎被推开后神色凄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若白……这三千年，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只是我的记忆是错的，神力也不知所踪，只能——”

        “别说了。”

        若白打断了夜戎的话，她开口的那刻夜戎早有准备，可还是因为若白破损的声音心中钝痛。

        他不敢想象若白身中引魔种的情况下在下界是如何活下来的，更不敢想当她得知天宫以夜戎自己的名义在三界悬赏若白的性命时该有多伤心。

        千般思念万般内疚，终于化成了一句话。

        夜戎眼含热泪，轻声道：“若白，能不能给本君一个弥补自新的机会？”

        他说着要再次靠近若白，若白却在此刻慌忙退开，泪眼婆娑道：“别说了，没用的……我们，早就不可能了。我累了。”

        从若白选择代替夜戎成为引魔种的宿主后，他们之间便永远不可能了。

        夜戎眼中泪水一颗颗滚落，脚下的彼岸花愈发红艳。

        “为什么不可能……累了？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的若白！我们，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们可以重新走遍千山万水，只要你喜欢，一切都还来得及！”

        夜戎这时陡然在若白眼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满头白发，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最为关键的，是他脚下已经被魔气污染的神力！

        这无比讽刺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夜戎，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战神了。

        “不，不要离开本君……”

        夜戎哀求的神色一寸寸皲裂，踉跄了一步后突然转身往忘川河边疾速奔去！

        北宸与夏芒皆吓了一跳，忙跟上去拉住了他。

        夜戎双目赤红，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挣脱出两人的控制，额前神印的颜色深沉无比！

        他此刻俨然已经丧失了神智，脚下魔气跌出，一头扎进水中后拼命揉搓自己的脸，反复念道：“太丑了……一定是本君太丑了！洗一洗！把血洗干净，若白就会回到我身边的！”

        因为夜戎的靠近，忘川河底又开始聚集过来一大片暗沉的阴影。

        北宸与夏芒再次去拉他，若白阻止了他们。

        她神色悲痛地看着夜戎一遍又一遍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恨不能将整张脸皮都撕下来，最后注意到自己脚下生长出来的彼岸花，干脆坐在了水中，随手捞起一块尖利的石头便往脚上砸！

        夏芒紧张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时若白突然笑了笑，成功将夜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手上动作一时顿住了。

        若白蹲下了身，犹豫了许久后突然抬起了重重衣物遮掩下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戎的脸。

        除了鬼王和若白自己，所有人在见到若白左手的那刻都愕然睁大了眼！

        若白一直不肯露出来的左手，竟然是一段森白的骷髅！

        北宸蓦地死死握住了拳头——昊天当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若白几乎泣不成声。

        她好不容易平复下莫大的哽咽和委屈，抽泣道：“都和你说了，我累了……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在夜戎泣血的神情中，若白缓缓摘下戴了三千多年的兜帽，一并将这些年血淋淋的委屈和不堪展示给了他们。

        兜帽下，若白头部的左半部分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斑斑白骨一直延伸到她破烂的衣服襟口往下！

        夜戎陡然喷出了一口血，手脚并用爬到若白身前，将若白的衣襟扯开了一个口子，顺着里衣往里面看去……

        只看了一眼，夜戎顿时觉得有人在自己心口捅了一刀，血淋淋的痛让他呼吸艰难，抓着若白衣襟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将她的衣襟重新拉好。

        ——若白的半幅身体都是骷髅！

        她已然……不成人形……

        夏芒蓦地心底腾起了一股怒火，烧得他头脑昏聩，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的小若白，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受了这么多苦！

        还有夜戎！

        这一切，就算他堵上这条命，也一定要让昊天血债血偿！

        大不了自己只身赴死，千年后，句芒神尊重新降世，也一定能亲手将昊天铲除！

        若白最不堪的秘密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眼中，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仰着头，面上的泪痕早已经干涸，左侧脸上仅仅剩下一只眼睛，可怖可怜。

        “夜戎，我们回不去了，明白吗？”

        “我也恢复了当年的记忆，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起来了。”

        “可我累了……”

        若白仰面睁开了眼睛，看着鬼界永远是暗夜的天空缓缓道出了诸多苦楚。

        “当初我遭逢三界追杀，承蒙鬼王心善，在鬼界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后来在引魔种的刺激下，我的执念越来越深，很快便入了魔，将整个鬼界搅和地不得安生。”

        “这时候也是鬼王站了出来，他无法对我下杀手，便将我困到了忘川河里。”

        “忘川河真冷啊……不见天日的牢笼大大消磨了我的恨意、爱意、执念，魔气又一寸寸将我的躯体腐蚀殆尽。”

        夜戎已然抱着若白泣不成声。

        忘川河水静静将他们包裹着，浮不起任何东西的水面此刻陡然多了数不尽的彼岸花，散发着微弱的红光，缓缓在水面飘动。

        若白双目空洞，眼泪从深陷的眼窝滚落：“若白同自己无冤无仇，如果不是想亲耳听一个答案，我不会让自己遭这么大罪的。”

        “夜戎，我真的累了……这些年，我好痛啊……”

        夜戎不知不觉中再一次哭出了血泪，他紧紧抱住若白，偏头在若白耳后吻了吻，哑声道：“好，都随你。”

        夏芒闻言骤然睁大了眼睛，恐慌大吼：“你们要做什么？本尊不同意！你们听到了吗本尊不同意！都回来！”

        夏芒立刻要冲过去阻止他们，却被北宸和鬼王一起拦下了。

        夏芒眼睁睁见夜戎牵起了若白的手，相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而后两人一同往转生池走去。

        他眼角都要瞪裂开了，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怒吼道：“夜戎！本尊命令你回来！若白是妖，她是妖！她没有魂魄，她会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正一步步往转生池走去的两人这时对他们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夏芒连连摇头，怒道：“不……我不听！本尊什么都不听，你们给我回来！本尊会恢复神力的！一定会的！你们要相信我！句芒会救你们的！再等等好不好？再等等好不好？”

        若白轻声道：“神尊，一直以来若白承蒙祖神恩泽，上了天宫，认识了夜戎，也见到了所有妖族一辈子不可能见到的盛景，但若白却好像没有真正为你做过什么。”

        夏芒的眼泪夺眶而出，拼命想要挣脱北宸和鬼王，几乎将他们全都撞倒，直到姜炎也过去按住了他，夏芒终于被完全压制住了。

        “若白，你回来！你若敢靠近转生池，本尊、本尊打断你的腿！再也不会认你！”

        若白忍不住抽噎了下，破涕为笑道：“若白知道，神尊舍不得的。小神尊最是心软了，一定舍不得……”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忙擦掉眼泪避开了夏芒目眦欲裂的眼神，对鬼王道：“当年若白走投无路，是吾王给了若白一个生的机会，大恩大德，永志难忘。”

        鬼王哑声道：“孟婆早已经还清了。”

        若白笑了笑，对北宸道：“我走了，你可不要欺负小神尊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北宸启唇却没能说出话来，匆忙之下狼狈地转身平复了下情绪，才道：“本君定不负他！若白……保重。”

        若白哭着点了点头，躲到夜戎身后去了。

        北宸远远看着夜戎额前的堕神印记，眼睛通红——他不去阻止夜戎赴死，无非是因为他早看出了夜戎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就算是女娲在世恐怕也救不了他了。

        若白也一样。

        夜戎举起右手对北宸竖了竖大拇指，北宸以同样的手势回敬，然后都笑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夜戎和若白已经走到了转生池前，夏芒怒吼得嗓子发不出声音，只能咬牙企图挣脱北宸他们。

        夜戎与若白并肩而立，他闭眼进入了识海，将早就准备好的北宸那段空白记忆提了出来，凝聚成了一颗乳白色的球体，隔空交给了北宸。

        “这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两人最后对视笑了下，纵身跳入了莹白如镜的转生池中……

        “若白夜戎，不要——”

        夏芒骤然冲了出去，北宸堪堪在转生池前死死抱住了他，不断抚摸夏芒的后背安慰他。

        “阿芒，他们会一直保佑我们的……”

        遥远的九霄之上，又一颗星辰坠落，一生传奇又潇洒的夜戎战神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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