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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第45章 家人


那日遗精后,纪潼的心彻底陷入了混乱。梦里是哥哥的手,爱抚缠绵,梦外又尽是荒唐,兄友弟恭。

        两个人格撕裂般拉扯着他,一个勾着手指含在嘴里仍觉得不够,一个见到指尖伤口便避之不及。

        他彻底糊涂。

        难道自己真像片子里那两个男人一样,渴望被另一个男人拥抱、抚摸?

        不,怎么可能,那是自己的哥哥,除非他疯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自己心里有哪怕一丁点不该有的念头。

        可他能管住自己,却不能管住梁予辰。

        梁予辰对纪潼仍是一如既往,除了天上的月、地上的影,什么都愿意给予。不想逼迫不代表心里不急切,梁予辰的七情六欲跟他的人一样年轻,精力旺盛,爱上一个人与旁人无异,一心只想坦诚心迹。

        在家里他跟纪潼是关系亲密的异姓兄弟,在父母面前一切如常,可在学校时纪潼却有意无意避而不见,且这种疏离已经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办法,只能时常主动去找纪潼。行为不再逾矩,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以此暂缓内心的思念。

        他知道纪潼还需要时间,好在彼此还年轻,一年两年,哪怕三年四年,他耗得起。

        生日将临,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

        立冬当天是周五,梁予辰提着五粮液去了趟四合院,找伤寒刚愈的翟秋延涮铜锅聊天。

        胡同里人家少,隔音不如楼房,院外经过的自行车响铃、醉汉吆喝都能听清,他喜欢这里,吃到最后借着酒劲坦诚,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明天又是自己的生日。

        翟秋延沉默半晌,心中五味杂陈。许久后问:“你弟弟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一个多月不见我还挺挂念他的。”

        倘使那个小猴崽子在,自己这个干儿子应当不至于这么落寞。

        “他去外地了。”梁予辰说。

        今天上午纪潼跟同系十几个学生一起坐大巴去邻市参加小语种演讲比赛,得明天晚上才能回来。

        锅底烧的是炭火,窗上蒙着一层白雾,屋里蒸汽袅袅。梁予辰望着白瓷碟装着的一盘子手切羊肉,心想如果纪潼在这儿,大约这些肉大半都会入他的腹。

        “那你爸呢,”翟秋延又问,“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他不用领你祭拜?”

        梁予辰说:“他也挺忙。”

        梁长磊找人盘铺面去了,房东不在本地,中介带着去面谈价格,一天一夜不合眼。

        丧偶之痛想必伤人不轻,多年来他鲜少在儿子面前提起生母,因此做儿子的也体贴地少提。

        父子俩共同的伤疤,到了这个日子便默契装作忘记,只有去年是个例外。

        去年那个例外不止有楼顶烧的那盆火,还有彼时陪在他身边那个人。想起纪潼跟杨骁那时拙劣的演技,梁予辰心里有苦有甘,百般滋味涌在喉间,握着酒杯想多喝一口,又想起白天胡艾华特意打电话来嘱咐过,让他晚上回家睡。终于不敢多喝,只尝了一小口,喉间辛辣慢慢散去。

        翟秋延与他亦师亦友,此刻得知明天是他生辰,无论如何也不能听过就算了,便说:“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还是来我这里,我反正是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无聊,不如做几个菜跟你一块儿乐呵乐呵。”

        在别处不愿表露出的落寞到了这儿不知为什么却能坦然接受了,梁予辰笑了笑:“那明天我就继续过来打扰。”

        “说什么打扰,”翟秋延摆摆手,“你就跟我自己的儿子一样。”

        当父亲的怎么会嫌儿子打扰?只会怕儿子孤单。

        晚上九点梁予辰从四合院离开,坐地铁回了自己家。

        客厅的电视放着中年生活剧,茶几上一个盘子装着几块柿饼,胡艾华在跟叶秀兰学织毛衣。

        他打过招呼要回屋休息,忽然被叫住:“予辰你等等。”

        胡艾华走过来,打量他一番后笑道:“喝酒去了?”

        梁予辰身上有酒气,脸色微红。

        “嗯,没喝多少。”

        她手里还握着长针,下面宽宽一条半成品驼绒围巾,说:“你也是25岁的人了,喝点儿酒怕什么,妈不说你。再说明天日子特别,找朋友聚聚也是应该的。”

        梁予辰闻言看着后妈,却不说话。

        胡艾华笑得慈爱:“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越大越没记性。”

        沙发上的叶秀兰也戴着眼镜笑望过来:“连我都知道了。”

        他喉间滞涩:“是我生日。”

        没想到后妈记得。

        胡艾华说:“你爸不在,但你的生日我们都没忘,给你准备了礼物。电话里听你说明天有事,所以今晚提前搁你屋里了,快进屋瞧瞧。”

        “还有北北的。”叶秀兰翘着腿,也来打趣,“我们两母子合送一份,你可别见怪。”

        “怎么会,”梁予辰很珍惜这份心意,“谢谢秀兰姨,也替我谢谢北北。”

        说完他被推着进屋,胡艾华打开了屋里的灯。

        桌上好几个尺寸不一的礼物盒子,包着彩纹包装纸,连丝带结都打得一丝不苟,显然是用过心。

        梁予辰目光缓移,像被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浑身上下冒着热气。

        “谢谢胡姨。”

        越是感动,他便越是嘴拙,连一两句好听的也说不来。但他想,家人应当不会见怪。

        门虚掩着,叶秀兰没跟进来,胡艾华独自一人站在他身旁。

        “盒上我都贴了名字,待会儿你一个人慢慢拆慢慢看。”

        说完却仍不离开,似是还有话未尽。

        梁予辰转过身望着她:“胡姨,还有事?”

        胡艾华也看着他,许久后将手里的毛线针搁到一旁,拉着他坐到了床边。

        “予辰。”她先是牵过他的右手,叠在膝头,片刻后却又攥到手里:“这个月生活费还够么?”

        梁予辰微愣。这话听来稀奇,他的生活费一向也并不经胡艾华的手。他说:“还够。”

        “那学习方面呢,有没有什么困难?”

        这就更无从谈起。梁予辰说:“胡姨,您到底想问什么?”

        胡艾华像是一早准备好了问题,事到临头却又有什么顾虑,瞻前顾后许久,然后才终于问出口。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妈有个请求,藏心里挺久了,说出来你别不高兴。”

        梁予辰与她膝抵着膝,一抬头对上她的温柔目光,心里掂量着“请求”二字的分量。

        “您说。”

        屋外电视声音渐小,屋内悄静,窗帘掩了半挂月光。

        胡艾华说:“明天是你来家以后的第二个生日,一晃咱们成一家人也两年多了。你是大人,又一向懂事,所以妈平时很少找你谈心,说体已话的时候不多。但你知道,妈一向以你为荣。”

        梁予辰手被她捂着,暖烘烘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胡艾华又轻拍两下,话说得更缓,“这两年来,我不敢说从来没亏待过你,但自问这个妈当得还算合格。要是你也这么觉得,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听听?”

        徐徐抬起头来,眼圈已红,祈盼地望着他。

        树心的年轮往前减两轮,一家人成了一家人。几百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儿子前儿子后的叫着,说没有当真是假的。她只盼着自己这个大儿子也跟她一样,打心眼儿里认同家人这个身份。

        房里安静,梁予辰心中掀起骇浪惊涛,表面仍纹丝不动,只有镜片下那对深邃眼眸流露震动。

        胡艾华又捏紧他的手:“行么?”

        行么?其实多此一问。梁予辰早把她跟纪潼当成了家人,也早把照顾他们的责任扛在了肩上,称呼只是称呼而已。

        半晌后他薄唇终于微启:“妈。”

        纷繁情绪全藏在尾音里。

        他感动,却也惭愧。好不容易真有了一个家,未来却极可能被他亲手破坏,但他也没办法。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他知道,好在这一刻的真情实感已经足以慰藉他这副对母爱日思夜想的灵魂。

        胡艾华心愿一了,红着眼走回客厅,歪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只顾淌泪,小姑娘一样。叶秀兰在一旁安慰,又是抚背又是轻声劝慰:“四五十岁的人了,高兴也要哭?”

        梁予辰站在门内,本想把她落下的针线送出去。门没关严,哭声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纪潼的性格跟他妈妈这样相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像他,无论怎样感动,眼眶总是干的,内敛惯了。

        但一家人并不总是相像。好比他自己,父亲曾对他说过,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生母,像父亲多些。

        想到这里梁予辰觉得安心,像与不像都是家人。

        夜渐深,他一个人坐在桌前拆礼物,恍惚间觉得自己圆了小时候的梦。七岁时他去同学家玩儿,房间里有张大书桌,两层抽屉,下面那层满当当全是盒子,是他父母每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有笔有书有长命锁,乱糟糟扔在一起。

        那时他就想,这样一个抽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如果有,他一定好好珍惜,一件件视若珍宝,绝不胡乱丢弃。

        想不到长到25岁,他竟然不用再羡慕别人,想要的就在眼前。

        包装一一拆开。最大的是杨骁跟季晴杨送的,布加迪威龙汽车模型;北北母子送的是一件毛衣跟一条围巾,都是由叶秀兰亲手织就;最小的是胡艾华跟梁长磊送的笔记本电脑,鼓励他继续深造。

        剩下这最后一件,只看外盒他已经猜到是什么。

        盒是鞋盒,当然就是纪潼送的。

        里面的运动鞋跟他常穿的那双有些相像,白色,简单的款式,只是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他也明白纪潼的意思。上回纪潼生日自己送了他一双鞋,两人还因此闹了场不愉快。这回自己生日纪潼也送他一双鞋,这既是礼物又是歉意。

        梁予辰许久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其实纪潼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懂事。

        他将礼物一一收好,又发消息告诉翟秋延自己明天不去四合院了,收起手机时按捺不住,点开他跟纪潼的合照又看了一遍。

        城堡前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虽未搂着,神情却格外亲密。

        梁予辰觉得自己真运气。

        —

        第二天傍晚,他换上这双新鞋,穿着风衣出了门。

        周末的客运站人多得像沙丁鱼罐头,出口守着里三层外三层。梁予辰在一群人中长身玉立,脱去眼镜更显得鹤立鸡群。

        纪潼出来时正跟人聊天,旁边同学杵他:“你哥。”

        朝栏杆外努了努嘴。

        他惊讶地看过去,梁予辰也正在看他,两人隔着许多人看见彼此。

        同学纷纷跟他说再见,他只能走过去,问:“哥,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他低下头,一眼见到梁予辰脚上的鞋,不禁怔住。

        这双鞋的确是他买的,临走前交给他妈,让他妈转交给哥哥,但他没想到梁予辰这么快就穿在了脚上。

        “这鞋很合脚,”梁予辰说,“你眼光也很好。”

        纪潼攥着手心抬起头:“我随便选的。”

        其实他选了一下午,花掉了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为了赶上日子又特意提前回了趟家。

        梁予辰当他别扭,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月前还在成日里胡闹的两个人,一个月后已经变了模样。走在一起刻意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避讳肢体接触,说话也有了许多保留。

        门口的烤肠店飘来阵阵香气,梁予辰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纪潼摇头。

        走到外面他才发现,梁予辰是骑车来的。

        “为什么不坐地铁?”

        从家到这里距离不算近,况且如今天气也不暖和。

        梁予辰说:“习惯了骑车载你,过来吧。”

        他只能又走过去,沉默坐在后座,两只手牢牢抓着风衣口袋外沿。梁予辰向后摸到他的手,往前一拉,让他抱着自己的腰。

        纪潼五指缩回。可他不动车就不动,有人以沉默表达态度,执意等他。

        许久后他终于咬着唇抱住了哥哥的腰,车也才终于蹬起来。

        11月的风已经带寒,吹得人缩起脖子,但梁予辰挺得笔直,替纪潼挡着。回程路上树叶枯黄满地,纪潼的脚偶尔踩到,听见叶片碎开的轻响。

        他忽然发觉,一旦立冬,日子只会越来越冷,去年却没这样觉得。

        “明天做什么?”梁予辰问。

        “宿舍的人约好一起去悦秀城买游戏卡。”

        “下周还要考试,不用复习?”

        纪潼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我想复习,但是他们都去,要是我一个人去学习,显得不合群。”

        梁予辰沉默片刻,将车停了下来。

        路上男女行色匆匆,潮汐般涌出,又在红灯处扎口。从天上俯瞰,大约像深海里洄游的鱼群,看不清我,认不出你。

        “潼潼,”他回过头去,“其实人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要合群。合群虽然安全,但也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纪潼搂腰的手慢慢松开,扶着后座的钢架低声与他争辩。

        “我还年轻,最多的就是时间和生命。好比复习,离考试还有这么多天,浪费半天我想也不要紧。”他其实知道哥哥说得对,但他不愿意听。

        “那后天呢,”梁予辰又问,“后天他们再约你出去你还是去?”

        “后天的事现在谁又知道?”

        嘈杂的街中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没有说服谁。

        这样庞大的洄游鱼群里,许多鱼都会畏惧与众不同、独树一帜、标新立异这类词,它们躲在队伍里,跟随潮汐西来东去。

        很可惜,纪潼是其中之一。

        梁予辰当下很想告诉弟弟,除了时间和生命,还有某种重要的东西一旦浪费,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但他知道纪潼一定不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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