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09章

这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却跟昨晚上两人独处一室时神色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叶辛湄知道他在装相，眼皮子跳了两跳后，也绽出一抹笑，温柔道：“多谢三爷。”随即将视线滑向桌面上的美味佳肴，忽地眼中一亮，便殷勤地站起身，夹了一筷子的葱爆鹿肉搁在蒋時翎面前的碟子里，眼波婉转地笑：“三爷爱吃这个，赶紧尝尝吧！”

        她动作流畅，说话随意，仿佛一副做惯了的熟稔姿态。

        蒋時翎却微微有些失神，桌面上摆着十几个甜白瓷盘，且那道葱爆鹿肉离她并不算近，她却为何舍近求远，给他夹了这道菜？

        心中不觉微动，蒋時翎疑惑，难道她知道他最爱鹿肉？

        只是，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蒋時翎沉默片刻，夹起那块儿鹿肉慢慢吃了。

        叶辛湄却对蒋時翎的猜忌毫无察觉，见他吃完了，起身又夹了一筷子的凉拌鸡丝搁在了碟子里，笑眯眯道：“这个也不错，三爷尝尝。”

        蒋時翎抿着唇盯着那色泽金黄的鸡丝，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难道是常青告诉她的？

        只这个念头方起，便被他迅速否决了。

        常青的性子他最是清楚，若她真是这般去问了，他必然会告知给自己知道的。会不会是她花言巧语，骗了常青替她遮掩？

        想起常青对她似有好感，蒋時翎一面夹起鸡丝放进嘴里，一面投去淡淡一瞥。

        这丫头素来瞧着老实寡言，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疑心一起，蒋時翎心里顿生不快。

        他并不希望这个肖似阿湄的女子表现的太过聪慧，他将她收房，只是权宜之计，等事了了，他自然不会继续留下她。可如果她在他的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思，等着事情完结的时候，他恐怕会生出其他没必要的波折来。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可不想跟阿湄之外的女子产生多余的纠葛。

        只是等着用过早饭去了书房后，蒋時翎叫来常青一番细问，却发现常青什么都没说过。

        屋中安静无声，常青束手站立，偷偷觑着主子的脸色，想了想小声道：“许是凑巧了，又或者是那姑娘也喜欢那道菜，又存了讨好的心思，便夹了给三爷。都说无巧不成书，三爷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蒋時翎点点头，只觉心里又生出了那种微妙的，带着点奇怪的感觉，飘飘散散的，总叫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安。

        于是晚饭的时候，蒋時翎踩着饭点儿又来了。

        叶辛湄起身迎他，两人一道在桌边落座。

        他的衣裳换了，是月白色绣五福云纹的蜀纱袍子，头发束起，带了玉质嵌银的小冠。

        看起来一身清爽，只是脸色瞧着不大好。

        难道是外头的事不顺利？

        叶辛湄想了一下，还是装着不曾察觉的模样，夹了一筷子的凉菜放在碟子里送了过去，笑道：“三爷吃吧！”

        蒋時翎垂眸看着那白瓷玉碟里，几根青翠欲滴的胡芹随意散落着，看起来色泽明润，十分的清凉脆口。

        心头再一次滑过那种微妙的情绪，他提起筷子将胡芹夹进嘴里慢慢嚼着，心想这柳氏也是个能人了，甚也不知的情况下给他夹菜，却总是一夹一个准，竟都是他喜欢吃的。

        难道她竟是能掐会算吗？

        叶辛湄可不知道蒋時翎心里所想，她只是觉得，既是事情了断前她还得依靠着这个男人，自然还是要热络一些，跟他处好了关系才是头等要事。于是无意间就按着他以前的喜好，不时地给他布菜，脸上笑意吟吟，很有几分得宠小妾的模样。

        只她却不曾察觉，蒋時翎的目光，却是一直在她的脸上打转，且愈发的狐疑起来。

        直到她笑嘻嘻地夹了一筷子的鲫鱼肉搁在碟子里，并随口说道：“‘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可惜咱们桌儿上只有鲫鱼，没有香羹，不然可真是应景儿得紧。”的时候，蒋時翎的目光，陡然便是一凝。

        她不是不识字吗，怎的能随口便吟出诗词来。

        蒋時翎不动声色，笑漾起来，问道：“说起来，还不知阿湄家在何处，除了姐姐外，可否还有其他的亲近之人？”

        叶辛湄眸光微动，回道：“家在四方镇江湄河畔，如今除了姐姐，再无其他亲人了。”

        蒋時翎点了点头，目光在菜碟子上掠过，忽地一凝，夹起一筷子凉拌萝卜丝搁在叶辛湄面前的碟子里，笑道：“暑热难耐，这个脆生生的甚是消凉合口，你且尝尝。”

        叶辛湄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她以前一吃萝卜便要发疹子，十分的灵验，虽说如今她成了柳阿湄，换了副身子，却也不知为什么，这毛病竟是跟着她一道儿来了。

        “妾不吃这个。”叶辛湄没想那么多，只以为是蒋時翎无意的就夹了这菜给她，于是将那萝卜丝夹起来放在蒋時翎的碟子里，狡黠地笑道：“还是三爷吃吧，萝卜开胃呢！”

        蒋時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心里就是莫名的起了试探之意，见她果然不吃，眸光闪了闪，又夹了一块儿东坡肉给她：“那你吃这个，这个肥而不腻，香中透甜，酥烂中又带着几分糯软，极是美味。”

        叶辛湄看着那油腻腻的东坡肉搁在碟子里，暗红色的料汁瞬间将瓷白的碟盘污染了一片，喉间禁不住一阵干呕，立时面露出嫌恶。

        她最讨厌的便是吃肥肉了。

        “不爱吃这个？”蒋時翎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问。

        叶辛湄正是腹中作呕，竟也没留意到他眼神的不对劲儿，用力点点头：“萝卜肥肉我都不爱吃。”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几碟子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妾也不爱吃，三爷可千万别给妾夹了。”说着嫌恶地招招手，示意知夏过来将那盛着东坡肉的甜白瓷小碟子端走。

        蒋時翎看着她指头下飞速点过的几盘子菜，又抬眼看见她那副毫不作伪的嫌弃模样，心头一滞，手指下意识便攥紧了筷子。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却跟阿湄生了极为相似的面容，如今更是连说话的神态还有喜好都肖似非常，天底下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蒋時翎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阿湄拉着他看得那部《异闻录》，其中一篇讲的便是借尸还魂的故事。

        也不知心里是何种的想法，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念头，总之蒋時翎垂着眼沉默片刻后，忽地抬头看向了旁边正吃得香甜的叶辛湄，问道：“你可听说过借尸还魂？”

        叶辛湄一口饭噎在喉管里，立时偏过头弯下腰，捂着胸口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蒋時翎吓了一跳，忙搁下筷子去给她拍背。

        好容易好受了一些，叶辛湄瞪着惊恐莫名的眼，也不敢抬头跟蒋時翎对视，只好垂着眼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哑着声儿道：“好好儿地吃饭，三爷说这样的东西做甚，怪吓人的。”

        她的声音沙哑，透着显而易见的轻颤，看起来果然是吓坏了。

        只是，至于害怕到这种地步吗？

        蒋時翎沉默地看着她的侧脸，总觉得有些怪。

        他也没说什么特别吓人的，不过就“借尸还魂”四个字罢了，有这么恐怖吗？

        又或是说，她的害怕，其实源于旁的缘故？

        蒋時翎的目光渐渐地有了些变化。

        叶辛湄似有所觉，然而她莫名就被戳中了痛脚，踩住了尾巴，心里正虚得很，于是一直垂着脑袋，连眼都不敢抬，却完全忘记了，越是心虚，越该表现得寻常，如此才能不招人怀疑。

        只她到底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眼神颇有几分慌张地偷瞟了蒋時翎一眼，随即重又垂下眼皮，舔了舔嘴唇，轻声问道：“怎么了？三爷怎一直盯着妾呢？”

        蒋時翎沉默着移开视线，目光凝在那碗东坡肉上，好一会儿语气平淡地说道：“无事，继续吃饭吧！”

        叶辛湄没敢吭声，抓住筷子果然开始吃饭。

        可饭桌儿上的气氛却开始变得古怪，叶辛湄心里乱糟糟的，有些食不下咽。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也不懂好端端的，他为何会说起“借尸还魂”这四个字？

        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可问题是，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又或者，他其实什么都没发现，那四个字也真的只是他无意里提起的，一切都是她太过敏感，表现得太过激烈，才会让屋里的气氛变得这么奇怪？

        可为什么，心里的某一处却是如此的不安？

        叶辛湄想不明白，只觉头发都要愁掉了。

        夜里，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睡各的。

        叶辛湄因着存了心事，故而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直熬到外面三更梆子声响，脑仁儿昏沉发胀，才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听到帐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气息也开始变得平和悠长，蒋時俊睁开眼默了一瞬，随即起身下榻，脚步轻盈地走过去将帘子撩开一道缝，借着幔帐外投进来的昏暗光线，仔细打量着那个已经陷入沉睡的少女。

        她睡相很好，掩在暗影里的鼻翼微微翕合，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蒋時翎看了许久，然后撂下帐子，幽幽地叹息。

        这般细看，还是能分辨出不一样的。

        再者那些借尸还魂的奇事，不过是些闲散无事之徒，为了博取些虚名，赚些银两，才胡编乱造出来的，他生出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实在是可笑至极。

        只是这般想着，蒋時翎躺在矮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着阿湄，脑子里却总是冷不丁的会冒出柳氏的脸。

        难道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神奇的巧合吗？

        因着这点子莫名其妙的念头，第二天用过早饭后，蒋時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内室的圈椅里嘬着茶水，偷偷打量着正坐在妆镜前梳妆打扮的女子。

        因着才成婚两日，她今日里的装扮还是一身绣着花开牡丹的海棠红纱衫儿褶裙，高挽的乌发间插着两根金錾盘花簪，他还记得这簪子，正是之前在那座码头小镇上给她添置的。

        看着看着，蒋時翎倏然就是一怔，他才想起来，阿湄十四五的时候，眉眼明艳的模样，好像正是如此。他脑子里一直印象深刻的样子，其实是阿湄又长了两三年后的模样，如果这个柳氏再长上两年，她的相貌，是不是就同阿湄一模一样了？

        一颗心仿若被谁狠狠抓了一把，昨夜里生出的那个诡异离奇的念头眨眼间便又萦绕心头，蒋時翎沉默地看着，呼吸遽然变得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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