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耿耿”

　　赵府。

　　“成儿我们来看你啦！”第二日，我便拎着姬彪来到赵府。

　　大多数情况下，阿彪就像一个活令牌，带哪去都势不可当。他呢，在宫里也没个人玩，倒是乐得我带着他东逛西晃的。

　　虽然对母亲那套积德行善的鬼话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想起那只袭击赵成的怪异极乐鸟，倒实在是让我有点放心不下。

　　接待我们的却不是赵成，而是他的父亲赵武。

　　“成儿前两日着了风寒，吃了药刚睡下。臣怕他把寒气带给太子，还是暂且不见为好。”赵武歉意地微笑着。

　　冰面上那一折腾是受惊不少，估计把孩子给吓着了。

　　“既然成儿弟弟有恙在身，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且慢……”赵武叫住我们，“我备了些梅花酒酿原子，可惜成儿身子弱，郎中说他要忌甜口。太子殿下和郡主若是肯赏脸，不妨一起吃些热酒酿，在这里赏赏梅花？…”

　　赵武大人的手艺，在整个绛城都是闻名的啊!

　　我和阿彪真诚地点了点头。

　　这天虽然落着雪，但其实已经不如何冷了。赵武仍是命人送了两个手炉过来，用手挨个试了试温度，方才交到阿彪和我的手里。

　　我们落座的地方倒是不陌生，就是那一日我们偷窥赵成的亭子。当时来的匆忙，不曾仔细看过这里的景致。今日坐在这当中，方觉这视角大不相同。

　　赵府比起范府的华丽显得朴素了很多，却别有风致。一片参天竹林交织在亭子上，遮住了大部分飘落的雪。在偶尔疏落的影隙之下，雪花才得以悠悠然落下。亭子中的桌椅俱是用天然的石块垒砌而成。石桌中间磨平整了，刻出了棋盘的格子，天然就是个对弈的台子。

　　而在不远处，开阔的一方天地处，栽着开得正盛的梅花。赵成推的那个小土堆也在那旁边，略显得不和谐。

　　酒酿圆子上来，赵武又亲口试了试确保无异。

　　周围一片冷光的雪白，片片梅花花瓣落在汤中，在他脸上映出些微酡红色。

　　那还是一张极年轻的脸，不过二十出头，浓眉圆眼，脸颊瘦削。垂眸的时候像无声的雪，笑起来又如云霁月明。

　　一样是温柔无两的男子，叔誉哥哥的温柔譬如朝日，总是光芒四溢温暖如许，赵武大人却像落雪，看起来柔软轻盈，却是暖不热的。

　　似是觉察到了我盯着的目光，赵武抬头一笑：“郡主莫要嫌我繁琐，这些年我如此已成习惯了。”

　　虽然赵家又重成了朝廷的新贵，但赵氏经过下宫之难后却是元气大伤，赵武一路走来十分谨慎，这种谨慎也延续到了他的待人处事之上。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更像是洞察到了旁人的疑问的贴心解释，而非情怯。

　　“热得刚刚好。太子殿下与郡主快尝尝。”他微抿着嘴角。

　　“味道极好！”小孩子喜欢甜食，姬彪已经快活地品了起来，“这般巧思，真想让宫里的厨子来跟赵大人来学上一学！”

　　“真是好吃啊。”我叹道，“赵大人还有什么才能是我们不知道的。”

　　“太子殿下和郡主谬赞了。”赵武谦恭的礼节中露出一丝开怀的笑意。

　　他吃了两口，道：“想到做这个，其实是我不胜酒力，却又喜欢酒意微醺味道。故做了这酒酿，既有淡淡酒香，又不会太过浓重。”

　　“这样的雪景梅花，配着这可口小食。赵大人也是难得这样的雅兴。”我说。

　　“确实。今日也是难得。平日里也极少有这样的闲暇与成儿有这片刻闲适的时光。”他脸上现出歉疚之色。

　　“成儿简直是小神童吧！那学堂我有时都坐不住，可成儿每次都听得认真。”看着赵武的勤政，就能想象到他会对自己儿子的要求有多严格。

　　虽然没有见到赵成本人，但不带点线索回去实在可惜。我想了想，觉得不妨多问两句，“那里特意围起来的是什么？新栽的梅花？”

　　我指了指赵成拨弄过的小土堆。

　　“这天气哪里还能种新木。那个土堆是耿耿。”

　　“耿耿？”这名字触发到了我的注意力。

　　“耿耿是一只猫的名字。”赵武补充解释。

　　“一只猫？”我觉得自己不知怎么回事，只会重复了。

　　“成儿很喜欢的一只小黑猫，只可惜那猫儿命数不长，上个月死了。”赵武回忆道，“成儿很是难过，执意要把它葬在院中。”

　　“那黑猫可是阴阳眼？”

　　赵武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觉察出自己问的唐突，忙掩饰道：“最近绛城似乎很时兴养阴阳眼的猫，我母亲也有一只，就连范府附近前几日似乎也见到一只蓝绿瞳的豹猫。”

　　嘴上在打着哈哈，我心里却在暗爽：至少发现了一些关联。

　　赵武又饮了一口酒酿，目光落在远处：“那倒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招子，一只像火红的石榴籽，一只像莹黄的琥珀石。”

　　豹猫是绿蓝色的眼睛，这个不一样啊。看来这也没什么必然联系了。这红色的阴阳眼倒是有点稀罕，我还没有见过。

　　赵武没有留意到我的沉默，自言自语：“成儿终究是心思敏感了些，忧思伤神。死便死了罢，免得感情深了，以后更加难过。”

　　好一会儿没听到姬彪说话，我乜斜着眼睛一瞧，这小家伙居然已经被酒酿熏得睡着了。好阿彪啊，一个将来可是要做君主的人，酒量竟如此之差。

　　正想笑着指给赵武大人看，转眼却见赵武也已经微醺，一只手撑着额头阖了眼睛。

　　我想笑又不敢笑出声。

　　堂堂八卿的新军将，居然被自己的酒酿圆子给醉翻了，说出去谁会相信？

　　旁边坐着这一大一小醉了的两个男人。我捧着脸静静看着梅花。此刻如此宁谧美好，就让我姑且再呆一刻吧。

　　等一下，我突然好奇起来。

　　赵武如果做梦，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那样温柔的忧愁，在梦里也是这样缠绕着他的吗？

　　我四处探看了一下，赵武早摒退了人，只留他自己照看我们，大约是没有想到自己先会醉倒吧。

　　我轻轻地把指尖压在他的手脉处，凝神感知他的梦境。

　　在一片晕染的蓝色中，景象逐渐清晰了起来。

　　年少的赵武出现在画面中，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他跪在一个房间里，双膝跪地，一边流着泪磕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赵武的梦境很恍惚，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他的口型似在重复着“母亲，母亲”。

　　顺着他的视线的正座上，一个华贵的美妇居中坐着，皱着眉头侧着头，时不时也说着几句。能看出她表情的悲愤难平，却再看不出她在说什么。

　　与晋国皇族相似的眉眼，也能看出与赵武相似的脸颊形状。这当是赵庄姬，赵武的母亲。

　　赵庄姬是晋成公的女儿，晋景公的妹妹。在赵家强势领袖赵盾在位的时候，嫁给了赵盾的儿子赵朔，后来便生下了赵武。

　　据说下宫之难赵家的灭门惨案，发难之由便是庄姬告发赵家两兄弟赵括和赵同犯上作乱，没想到却为赵家满门引来无穷灾祸，最后除了赵庄姬带着年幼的赵武入了宫中，以及早期被赵括兄弟驱赶出国的赵婴齐外，其余赵氏上下全数被灭。

　　赵家一门就此衰落了下来。直到十年后晋景公重新为赵氏平反昭雪，恢复了赵武的爵位和封地，赵家才又燃起生机。

　　画面又一转。

　　赵武变得更小只了，视线也变得更低，几乎看什么都是仰视。似乎仍是他幼童时候。他的所见也随之变得更加模糊。

　　我听见他怯怯地叫了声“爹爹”。对面的男子看不清面目，当是赵朔。

　　赵朔不住地咳嗽着，胳膊上还停着一只鸟儿。画面虽然糊，但那鸟儿乌黑的头和翅膀上灿黄的色彩却是极清楚的。

　　极乐鸟？

　　赵武的梦境极飘摇，这通常表明梦中的记忆可能是基于一部分现实延展的幻象。所以未必一定是过去的记忆。但这至少说明赵武一定在某处已经见过极乐鸟，且这鸟儿跟他的父亲赵朔一定有关系。

　　赵朔的身后还立着一个半身在影子里的人。他披着斗篷，看不清相貌，只有隐隐看到他露在光亮处有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

　　而另一侧站着一个面无表情，冷冷不言的人，他的面貌倒是极清晰，竟是韩起的样子？

　　容貌虽无差，但不该是韩起，这人在梦境里看起来也有三十出头。

　　画面再度变换。

　　赵武又变大了一些，但比一开始还是要小一些。他在草地上牵着一个女孩子。两人在雪地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嘻笑着，冻得两脸通红。

　　女孩子长得极可爱，仿佛能看到长大的赵成的模样。

　　啊不，与其说像赵成，倒不如说这女孩长得更像赵武，一个眉眼都更甜美柔和的赵武。

　　转眼间那女孩变大了一些，她丢开了赵武的手，跑的飞快，很快躲在了一个高个男子的身后。女孩子闭上眼晴，流下两行浅浅的血泪，仿佛冬日白雪上飘落的梅花。

　　我顺着赵武追赶的视线飞奔过去，讶然发现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是叔誉哥哥。

　　他一把拦住她，背后像有刺目的太阳光芒，在他头上形成一个光晕。他伸手遮住肩头泻落在我脸上的阳光：“无邪，不可以再往前了喔。”

　　“什么？”我愕然。

　　那声音突然变成了童音，是阿彪的声音：“无邪姐姐，不可以再往前了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姬彪凑得很近正在端详我。

　　“无邪姐姐，你拉着赵大人的手作什么？”

　　啊，我一回头，发现赵武也正从小憩中缓缓醒来，而我的手还半挂在他的手腕上。

　　我急中生智，抓紧他的手腕摇了一摇，说：“赵大人醒醒，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赵武慢慢回着神，揉了揉道：“啊，我怎么睡着了。”他抬起头不好意思笑道，“多谢郡主提醒。”

　　“赵大人必是近日劳累了，我看太子也有些乏了，我们也该告辞了。”我抓起姬彪的手。

　　“可是我还没吃够……”阿彪在小声逼逼着，以示抗议，但在我刀剜一般的眼光中，他很识趣且迅速地把声量压了下来。

　　我们向赵武告别，临出府时，我感受到一道目光，转身望去，只要湖畔的树枝上，那只极乐鸟挑衅地盯着我。但再一眨眼，它便消失不见了。

　　我摸了一下自己快要愈和的伤口，感受到了一丝丝凉意。

　　“无邪姐姐，你若是看上赵武大人了你便说。待我当上皇帝，我便下令让他娶你。”姬彪又适时地宣示他的义气。

　　“你这个脑子，我看你还是晚点当皇帝吧……”我嘴角抽动了一下，幽幽叹了一口气。

　　“若是你等不及也不要怕！过两年我就向父亲为你请婚！”

　　“你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念书，怎么老是要给别人牵媒搭线。”

　　“我关心你啊。我都看到你拉人家手了，诶无邪姐姐，你别不好意思呀。”

　　“我也天天拉你的手了啊。”

　　“我还是小孩子啊！”

　　“那你就做点小孩子该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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