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闺

大雪刚停，值差的婆子扫开青石板上的积雪，无事可干，几人待在廊檐下搓手闲唠。

        红菱抱着一盆用披风裹挟的墨菊匆匆跑上台阶，站在屋门前用力跺着秀鞋上的积雪，婆子们见刚清完的台面脏了也不恼，笑着讨好道：“翠巧又替姑娘搬花了，这么冷的天，快进屋子，免得冻坏了身子。”

        红菱指着怀中的盆栽，语气倨傲道：“那是，搬花这活除了我姑娘从不指派别人。”众人连忙应和着是。

        红菱是一等婢女，仗着身份，她从不将这些粗使婆子放在眼里。

        挑开帘子走进屋里，熟练的将裹着墨菊的棉布解下，放在乌木小几上，又拿起地上的水壶替盛开的墨菊浇了水，才将风雪打湿的外袄脱下，搭在专门烤干衣衫的木架上，木架下放着一个封闭的小火炉，里面烧的是市面上一斤十银的银丝碳，内室和外间，用一块华丽的青玉镶嵌白贝花卉四季锦屏隔开。

        转过屏风，走进内室，入眼便是那张紫檀木打造的祥云青鸾雕花千工拔步床，床头俩侧挂着碧海天清秀纹的云绸做的帘帐，墙角黄花梨木搁架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对南窑烧制的斗彩孔雀描金瓷瓶。

        满屋华贵珍品，在谢府，也只有谢二姑娘才能享有这等待遇。

        而此时，谢二姑娘正慵懒的靠在纹雀金丝迎枕上，翻着手中的书卷，身上披着白狐毛领的外袄，时不时打着哈欠，没睡醒的模样格外娇憨。

        红菱乖巧的站在一旁。

        片刻，谢姝晏合上手中的书册，抬起头漠然问道：“又去搬花了？”

        红菱点了点头，压着声音也掩不住兴奋道：“今早赵花匠送来消息，花房培养的花种里墨菊最先开了花，我去搬花，算是开了眼，几十株本该凋零的墨菊开的艳丽，散发出花香气也比前一批浓郁多了。”

        “告诉花房的人，从今天起关掉花房，那些育种也都处理掉。”谢姝晏皱了皱眉头，吩咐道。

        红菱一脸惊诧，忍不住劝道：“姑娘，那些育种培养了半年才见成效，赵花匠说他有把握将剩下不同的花种在老夫人生辰那日，选定时辰百花齐放，姑娘这份百花生辰寿礼定会艳压其他姑娘，到时候”

        “什么时候我说的话容得你来反驳了。”姝晏抬手托在床沿上，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再这么没规矩，就让你娘把你领回去，沁芳院不需要主意大过主的婢女。”

        红菱心中一紧，姑娘这是在敲打她行事逾矩了。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姑娘吩咐下的事，听命便是，多什么嘴。

        红菱神色惶恐，连忙跪下向姝晏保证自己不会在逾矩，她是家生子，若犯了错遣出院子，连她老娘都要跟着受罚。

        姝晏也没难为她，挥手让她退下，又招来守在外间的莲心问道：“怎么没看见红俏，她人呢？”

        莲心道：“回姑娘，昨夜里红俏在走廊摔了腿，今早托了同屋的白蕊向姑娘告假，李妈妈在一旁说她知道了，让我们不必向姑娘您通报了。”

        她这个院子，人人想当主子呢姝晏压住眼角的怒意，指着小塌上放着的祥云镂金小香炉：“把搁架上的檀香拿来，以后我这屋中只燃檀香，另外喊几个婆子，把我房中的鲜花盆栽搬到五妹妹院子里，她不是垂涎我培育的鲜花浓郁，可以用来香熏衣裙嘛，除了那盆墨菊，全都给她送过去。”

        弥漫在屋中的浓郁的花香气味，实着令她腻味。

        莲心也同红菱一样诧异谢姝晏的变化，但红菱刚被谢姝晏敲打完，有眼色的她喏了一声，唤了几个粗使婆子将花盆都搬出了屋子后，带着人去了五姑娘院子。

        屋里的婢女都被她支开后，姝晏默默打量着无比熟悉的旧时闺房，眼里一片清冷。每当想起前世父亲离世后，大房霸占了二房的财产，她的闺房被谢大少爷要去送给新抬的扬州瘦马，她就觉得无比恶心。

        她还是谢家姑娘时，府中下人挤破头都要进她的院子当差。

        谢府的规矩，凡是姑娘，身边要配一个管事妈妈，负责调配院中婢女和婆子的值差和月钱发放，俩个一等婢女，负责掌管姑娘的起居和钱财，四个二等婢女，负责看管院中事物，三等婢女和粗使婆子，不超出府中定下的人数即可。

        红菱和红俏都是红字辈的大婢女，她出嫁的晚，红菱早早许了人，想去夫家过日子，姝晏也没难为她，放还了卖身契，至于红俏，呵，见她亲事艰难，在她出嫁前安奈不住爬了大少爷谢文贸的床。

        而二等婢女，莲心、白蕊、巧翠、画屏四人，被她带进沈家。回门那天长相出众的白蕊被谢文贸那个畜牲沾污，悬了梁，画屏补了一等婢女的差，她刚上手管家时遭人暗算，被老夫人发落出府，巧翠也意外丧了命，只有莲心嫁给庄子上的管事，活了下来。

        还好她重生在了出嫁前，前世的悲剧还未发生。

        昨夜醒来，旁人都以为她梦魇了，她屏退了下人，光着脚丫跑下床，站在窗前看了一晚上的落雪。

        她死在了昭宁十三年的狂风飞雪的冬天里，但又在昭宁二年的雪夜里活了过来。说不伤感那是假的，她执拗了一辈子的感情，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还因为她，搅的谢、沈俩家不得安宁。

        昭宁二年就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刚十四岁辰，母亲便起了为她想看人家的念头，频繁拉着她赴宴，她性子高傲，和同龄姑娘聊不到一块，又不喜欢听各家长辈絮叨家常，常常等赴宴那天偷躲在父亲的书房里，让母亲找不着她。

        自从在书房遇到沈景逸，她就一直打听他的消息。

        正巧前不久沧州境内雪灾，冻死了不少人，在加上粮食的短缺，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流离失所的难民大批涌入京城，谁也没想到进京的难民感染了疫病，等发现死了很多人，瘟疫也在城中大肆扩散开来。

        朝廷震怒，立马派出官兵救治百姓，面对瘟疫人人退避时，一批学子挺身而出，积极配合官府施粥济赈灾，疏散人群。

        她从父亲口中打听到带头之人叫沈景逸后，激动不已，带着红俏偷偷溜出府寻找帮忙的学子，却不曾沈润没遇到，遇到了从隔离所闯了出来的流民，见她们穿着华贵，起了杀人灭口的恶念，幸亏府衙及时赶来，救下了她们。

        “小姐，花送过去了，五姑娘说大雪不便出门，来日感谢姑娘。”

        莲心回来了，谢五姑娘虽是三房姑娘，但住的小院和她的沁芳院离得不远，往她那走一趟并不费时。

        姝晏从闺床下来端坐在梳妆台旁的梨木圆椅上，莲心喊画屏和巧翠进内间来为她梳妆。

        画屏手巧，负责她日常的梳妆，巧翠眼光独到，便管着她的衣物首饰搭配。

        姝晏透过铜镜看着为她梳着那头丝绸般乌黑柔顺长发的画屏，和一旁捧着珠钗玉饰的巧翠：“简单挽个垂鬟分肖髻，钗环不必用了，显得繁琐，巧翠你先去正院，告诉母亲我一会就到。”

        巧翠应声退了出去，莲心净了手，从百花膏盒里挖了一块香膏，熟练的敷在姝晏光滑的小脸上，慢慢揉匀，羡慕道：“姑娘长的真好看。”

        姝晏看着镜中的少女，一头乌黑青丝垂下，和颈部裸露出白皙的皮肤相映相交，明艳如玉的脸庞上细眉轻轻挑起，一双清灵杏眸中似若深幽寒潭，红嫩的薄唇紧紧闭抿。

        冷清的气质和娇艳的容貌，凝在她身上并不违和，反而有一种不可亵渎的美感。

        京城里的姑娘和她玩不到一块，除了她不讨人喜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只要她一出现，那些公子王孙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的聚到她身上。

        她这份绝美的容貌和不逊男子的才学，在各家主母眼里却很不讨喜，她们喜欢端庄大气能掌家的媳妇，而她这种更像捧着玩赏的名贵花瓶。

        好看但不务实。

        也因此，她的母亲为她的亲事愁了很久，想说亲的，稍微一打听家里便是一堆龌龊事。

        这些说亲的里，还数威远赵侯家最糟心，母亲听说威远侯的长子常年醉于花街柳巷，拒绝了结亲的打算，威远侯夫人觉得母亲落了她面子，便在大理寺卿夫人举办的宴会上，讽刺她是红颜祸水，母亲因此气出了病，卧床好几个月都不见好。

        想到此处，姝晏忍不住想骂前世那个荒诞的自己，母亲正病着，她不去侍疾还巴巴溜出去寻男人，却不曾想到这场看似感染风寒的小病，夺走了她母亲的性命。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幼年的，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世界，但趁着她还能见到母亲，她只想多陪陪母亲。

        姝晏闭上眼睛，在心中诚恳祈祷道：“信女在上，恳请上苍宽恕自己的罪过，不要降罪于家人，若是梦，只求在梦中停留久一些若是重来一回，定会诚心悔改，日后向善积德，弥补上一世被她亏欠过的人。”

        画屏已为她挽好长发，她睁开眼睛，莲心立马伸手将她从梨木圆椅上扶了起来，望着镜子一身素净的自己，姝晏收起眼底的虔诚，对她道：“莲心，一会你跟着我去母亲院子。”

        “是。”莲心平静的接过翠巧手中的黄狐绒大氅，替她披上，俯身将大氅上的锦绸系好。

        她着一身藕色襦裙，配上黄狐绒大氅，淡雅又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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