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庄士鸿来安慈院，是大夫人的意思。

        她心里还在怨怪老夫人帮庄如珠跟南卿，而丝毫不顾自己的女儿，所以一面向老夫人告病，一面就把几个姨娘叫到宁婉院里，美名其曰给主母侍疾。

        其中庄如珠的生母，黄姨娘成了她打压刁难的重点对象。

        等气出的差不多了，她心情舒畅下来，难免就担心庄如璇独自在安慈院会不会受委屈。思来想去，也只有庄士鸿这个她差使的动，也十分讨老夫人喜欢的长孙能倚仗得上，就专门让人去传话，叫庄士鸿现在去安慈院请安，尽快把他妹妹安稳带回来。

        庄士鸿一想到庄如璇任性起来那蛮横不顾的做派，心里也生出了担心。

        他担心的不是庄如璇被人为难，而是她去为难别人。

        所以，他从前院，告别庄子言后，就忙不迭地快步往安慈院去。

        还没走近，他心底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刚抬脚要跨进院门呢，就见一道身影慌不择路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庄士鸿一惊，下意识地要抓住这人，可余光交错间，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一秒，

        ——“小心！”

        “五妹妹？”他愕然低头，眉心微皱，俊朗的面容中，带着几分凝重和关切，“你怎么跑着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南卿原本还堵在眼眶里的眼泪这时候哗啦啦地往下掉，晶莹温热的泪珠连成串落下来，在光线反射下显出了各种各样的光。

        庄士鸿条件反射般地用手去接，却被眼泪的温度烫了一下，匆匆忙忙收回手，神情越发担心了，还有一份不知所措的急切，

        “好了五妹妹不哭了，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不好？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几乎是在话一说出口的瞬间，庄士鸿心里咯噔一下：

        欺负五妹妹的不会就是母亲拜托他来保护的三妹妹吧？

        很快，追着南卿出来的婢女证实了庄士鸿心底的猜测。

        那是老夫人身边贴身侍奉的奴婢，素环，庄士鸿经常来给请安，自然认得她。

        素环上前，先是给庄士鸿请安，等他叫起后，又去劝慰南卿，“五姑娘，您快别哭了，多伤眼睛啊。”

        “三姑娘性情爽直，张口不过心，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她计较呢？三姑娘定不是有心的，您还是随奴婢去更衣，之后再回来听三姑娘解释解释吧。”

        她笑容温婉又不失恭敬，对着庄士鸿歉意道：“奴婢先带五姑娘去厢房，大少爷，您请进去吧，老夫人知道您来，正等着呢。”

        庄士鸿目光始终落在南卿身上，不放心地问，“五妹妹，你还好么？”

        南卿大哭了一场，如今反应过来，迎上庄士鸿小心翼翼地关心，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小小的、巴掌大似的脸上，浮现出庄士鸿还没忘怀的，秀气纯净的笑容，就像是绿叶包裹间，白净无瑕，香远益清的栀子花蕊，虽不是叫人惊艳，但总是忍不住……心软。

        “我好的。”她迫不及待地说，声音越发轻了些，“刚才是，看见大哥了，所以一时没忍住……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这哪里叫任性啊。

        没忍住，又是什么让她没忍住？

        庄士鸿无奈，不过他也知道，如果真是庄如璇欺负她，无论怎么问，她都不会说实话的，

        “你要是能再任性点倒是好了。”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添了些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五妹妹你安心休息会儿，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南卿眨了眨眼，脸上的神色还是茫然的，目送着庄士鸿大步跨进屋内。

        素环像是看出了什么，眸光变了变，莞尔笑道，“五姑娘，这边请。”

        无论屋内多热闹，反正跟南卿是没关系了。

        她随着素环去了一边的厢房，用温水擦了脸，又解开发髻重新梳理了一番，半个时辰过去，南卿坐在妆奁前，透过昏黄的镜面打量着自己。

        除了隐约可以看出眼睛有点红之外，状态甚至比她平时还要好。

        “素环姐姐的手真巧。”她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句。

        素环笑道：“多谢五姑娘夸赞，奴婢只是熟能生巧罢了。”

        南卿转身，眸光清亮地望着她，“你能教教我么？”

        “我头发长长了许多，阿满天天烦恼要给我梳什么发髻好。”

        素环怔了怔，失笑道：“这种小事，哪劳姑娘亲自动手呢？”

        南卿笑容腼腆，“没事啊。”

        “阿满也有很多事要做，光靠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素环这才想起来，这位五姑娘身边从头到尾就两个人伺候，秋儿出事后，就只剩下阿满一个了，大夫人也显然没打算给她补足人手的意思。

        再想想三姑娘每回来请安的时候，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她忍不住看了看五姑娘的神情。

        明明是亲姐妹，待遇却天差地别。

        便是二姑娘那样的温吞性子，小时候不懂事，也跟大姑娘争抢过，偏偏五姑娘对着与她年纪相近的三姑娘、四姑娘，都乖乖巧巧的，瞧不出一丝的不甘和怨愤。

        小小的脸上笑靥纯净又轻快，叫看的人也不自觉放松愉悦了起来。

        也怪不得大少爷对五姑娘的关心和维护。

        素环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叫南卿几个简单大方的发髻，她不过是个奴婢，位卑势微，也做不了什么。

        但从心底来说，她是喜欢跟五姑娘说话的。

        老夫人等主子或许觉得五姑娘言行作风腼腆怯弱，小家子气，可从素环的角度，由衷地认为，全府上下的主子，都没有她亲近好相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正院传来一阵吵杂声，由近及远。

        素环见南卿下意识地扭头望去，面容中多了几丝惊惶不安，便叫人去看看，才知道是三姑娘急匆匆跑出去了。

        据说是大少爷来了，听闻缘由后，叫三姑娘给老夫人请安，三姑娘也应了。

        可之后，大少爷又说她身为姐姐，不友爱妹妹也是错，还要让她跟四妹妹以及五妹妹道歉，这下三姑娘就不认了，哭嚷着说大少爷偏心，说他明明是自己的亲哥哥，还偏心那些庶出的妹妹——当然了，三姑娘当初说的是“贱人”，奴才学舌肯定不敢这么说，总之，三姑娘一气之下，也学着五姑娘之前跑出了安慈院，眼下不知道去哪儿了。

        听完，连素环都皱了皱眉，她不敢议论三姑娘对错，只是想着，老夫人肯定要生气了，接下来，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南卿也不能在厢房躲着。

        便去正院向老夫人请罪。

        老夫人确实气着了，看见南卿，能忍住没冲她发脾气已是宽容，不过也没什么好脸色看，摆摆手，叫她回去了。

        庄士鸿也恰巧起身，“请祖母消消气，我这就去找三妹妹，叫她来给您请罪。”

        “不用。”老夫人抬头扶额，眉眼间都是疲倦之色，“你三妹被她母亲养坏了心性，我是教不了她，以后单让她给她母亲请安去吧，不用来我这儿了。”

        语气中的反感，不仅是冲着庄如璇，更是冲着大夫人去的。

        也是，庄如璇再怎么样也是她的孙女，又是孩子，老夫人只会责怪大人没有教好她。

        庄士鸿心下一沉。

        毫无疑问，作为大夫人的长子，她在他身上加注了许多精力和爱意，使得庄士鸿对大夫人的确是信赖并爱重着。

        而老夫人对他这个长孙同样疼爱不已。

        都是长辈，庄士鸿从小到大，为了缓和她们的关系绞尽脑汁，付出了多少心思，结果庄如璇一次次任性，致使祖母对母亲的偏见不喜越来越重。

        庄士鸿不由得生出些许厌烦，

        这个三妹妹……

        庄士鸿心神不宁地离开安慈院，打算去宁婉院把庄如璇教训一顿，可母亲也在，她一定是帮着三妹的。

        看重和疼爱是两回事。

        大夫人最看重的肯定是庄士鸿，可她也希望他作为大哥，能像自己一样，无底线地宠爱着庄如璇。

        庄士鸿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去做。

        他心里想：要是大姐在就好了，她肯定有办法能教好三妹。

        “大哥！”

        身后的呼唤声叫他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见是南卿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气喘得厉害。

        庄士鸿大步想她走去，免得她再跑过来，“快歇口气。”

        他轻叹道，“你找我，早点叫我就是。”

        南卿担心地望着他，“我看大哥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想惊扰你，所以才跟在身后的。”

        “刚刚你差点就要踏空台阶了，好危险的，大哥，你还好么？”

        庄士鸿有事也不会跟比他还小的妹妹说，摇了摇头，“无事，我想着刚学的诗文而已。”

        “你呢？怎么不回去？”

        南卿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捧着递给他，“大哥，这是佛经。听说如果抄写佛经的时候心思虔诚，就能有祈祷祝福的效用。”

        “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你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庄士鸿有些惊讶，将佛经接过来一看，上头的字小巧端正，称不上好字，但也叫人看着赏心悦目，

        他语气中带着惊喜，“你认字？还会写字？”

        庄家的女儿七岁起就有请来的师傅教琴棋书画等等，南卿是十岁了才被接回来，听说她幼年跟生母过得穷困潦倒，导致她娘劳累病倒离世，所以才只能把女儿送来庄家。

        贫穷人家的女儿，哪有机会读书呢？能认字都很不容易了，还要学会写就更难得。

        “原来是不会的，”南卿小声说，“我进府后，身子好一些，就让阿满想办法帮我找一些书，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帮我找了本地藏经，名字还是后门的李婆婆教我的呢。”

        “可惜，她也认识不了太多的字，反正我平日没什么事情，就先照着写，一遍一遍，写了好久，好不容易觉得勉强能看了，所以抄来给大哥添福消灾！”

        她眉眼弯弯，眸中闪烁着纯粹的濡慕和高兴。

        庄士鸿无法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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