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晚上十点，成橙被沈照准时送到楼下。

        “那我——上去了？”

        “嗯。”

        沈照站在楼下，盯着她。

        “拜拜？”

        成橙走了几步，一只脚迈进单元门，伸出头，冲他挥挥手。

        “嗯。”

        “真的上去了？”

        “嗯。”

        成橙走到电梯门口，心里总觉得有些遗憾。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发生点什么吗？

        可是沈照——嗯，就是个木头！

        电梯停下，成橙打开家门，烧了些热水，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发呆。

        墙壁上的钟表从十点零五移动到十点十五分。

        她喝了一口水，回到卧室，又忍不住想起沈照。

        放在桌子上的永生花和沈照说过的话，一点点在耳边反复回想。

        深色的窗帘遮住了大片光源，成橙愣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她猛得拉开窗帘，楼下路灯的阴影处，站着一道又瘦又高的身影，他大半边身子都隐匿在黑暗里，夹在指尖的一点火光格外醒目。

        在成橙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他似乎也顿了一下。

        烟头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一阵缥缈的烟雾从矗立的路灯下飘散开来，成橙的脑海中，掠过很多东西。

        她以为，沈照很早以前，就戒烟了。

        可是没有，也许他只是，很少会抽烟，或者说，不会在她面前抽烟了。

        那根缘长的细烟仿佛象征着些什么。

        一些，不曾被她留意过的东西。

        思及前世听到的那个消息，沈照，病死在了高三那年的暑假。

        今天，是高考完的最后一天，也正是，高三那个暑假开始的第一天。

        成橙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有一种事情都脱离原本轨道的心惊。

        她拿起手机给沈照发消息。

        抽了一半的烟被他熄灭扔进垃圾桶，沈照进了单元门，很快，门铃声就响了。

        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薄荷味扑面而来。

        成橙愣了，随即明白，那是烟的味道。

        “你为什么没走？”

        “等你。”

        “等我什么？”

        成橙有些不解。

        “等你熄灯。”

        成橙调整了一下呼吸，侧身让开。

        “你先进来吧。”

        沈照脚步顿了一顿，还是依言进来了。

        “在想什么？”

        成橙倒了点热水，两人对坐在客厅。

        “在想你说过的话。”

        “什么话？”

        沈照忽然抬头，薄似利刃的眼底暗光与锋芒毕现。

        “你喝醉了，说过的话。还有，很久以前，你就说过的话。”

        成橙有些心悸，她今天喝了点酒，头有些晕，记不得自己刚刚都胡说了点什么。

        “你说，我会病死在高三这一年的暑假。成橙，你总是，反反复复，一直说这句话。”

        灯光从头顶落下，空荡荡的客厅，只能听见秒针发出规律的响动。

        “成橙，我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当沈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成橙全身忽然袭上一股冰凉的酥麻感，秒针移动的节奏，好像随着这句话，陡然加快。

        “当人们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时，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寻找真相？”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嗯？成橙？”

        沈照还是那样叫她的名字，成橙却觉得，他的话语里，藏着难以掩饰的危险和试探。

        “沈照，我喝醉酒了，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

        “成橙，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会——”

        他欺身过来，成橙被他摁在沙发上，动弹不得。沈照轻柔的语调似呢喃，擦过她的耳垂，引起一阵颤栗。

        “我会做出假设。无论那个假设是怎样荒谬、怎样怪诞，我都会，去证明它。只要是存在过的事物，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沈照，你别这样。”

        成橙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还是如一堆打碎的玻璃，被遗弃在角落里，可沈照所说出的每一件话，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过那些碎片，将它们全部黏合起来，那些遗失的真相，开始变得若隐若现。

        “别哪样？”

        沈照覆在她正上方，呼吸中夹杂着薄荷烟味和一股淡淡的酒气。

        成橙忘了，今晚喝过酒的人，不止她，还有沈照。

        “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下巴抵在成橙的肩上，柔软的发尾蹭着她的脖颈，带起一点痒意。

        “你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我，不死在这个夏天。再然后，你就会——”

        说这话，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一点点摩挲她的后脖颈。

        成橙双手撑在他胸前，推拒着：“沈照，你清醒一点！”

        “你就会离开这里。”

        他压在成橙身上，重得她喘不过气。

        “沈照！”

        成橙试图推拒他，然而他就像一座沉重的山峦，压在她面前。

        就在她以为沈照发酒疯时，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

        沈照坐在沙发上，目光望向客厅的挂壁钟表。

        “成橙，你的时间，在向前，还是往后？”

        他的声音低低的，成橙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嘭嘭直跳。

        “无论时间以怎样的方式前进、后退，客观存在的事物都不会转移，而所有的公式定理，都能证明被掩藏在时间下面的秘密。”

        沈照从包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草稿纸，成橙盯着那些微微泛黄、却保存的无比完好的纸张，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沈照捏着笔，在纸张的最后一页，写下一行行的证明过程。

        “沈照，这是什么？”

        成橙隐隐约约知道，却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沈照的声音打破她无声的揣测。

        “这是，5000公式的最后一道。”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他扣上笔，对成橙意味深长地说：“事物一定以某种特定的规律存在。我可以解出这些公式，也可以，证明你说过的话。”

        最后一章薄薄的纸，被沈照递到她手里。

        他走了，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成橙楞在原地，盯着一行行规矩的证明过程，像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之上，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整夜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抬头，指针已经超过十二点。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像想到什么一样，成橙拉开门，追出去。

        成橙站在楼下，夜晚的小区没了人影，几道光在草丛中一闪一闪。

        沈照，早已没了人影。

        她穿着拖鞋沿着鹅卵石小道一直往前跑，不敢停下来。

        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催促她，快一点，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她不能赌，赌这一次，沈照依旧会没事。

        大颗的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街上偶尔窜过一辆车。

        横跨的天桥上，一道人影背着书包。

        成橙想朝他大喊，但她跑的太累，没了力气。

        越过天桥，沈照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亮着，成橙远远追上他。

        就差一点点了，只差一个路口而已。

        她穿着气，奋力向前跑。

        黑漆漆的夜色下，斑马线上，闯入一道人影。

        一个老奶奶。

        亮绿色的布袋、印花衬衫。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成橙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

        沈照身形微动，脚步已经踩上了斑马线。

        成橙在他身后大喊：“沈照！”

        然而来不及了，车身飞快穿过的瞬间，沈照只一把推开那个正在过马路的老人。

        血，沈照的血染红了马路，成橙像疯了一样朝他跑过去。

        她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长久以来，她一直心惊胆颤的事情，发生了。

        就像是宿命留下的征兆，不可更改的征兆。

        她的手指触碰到沈照黏腻猩红的血，那一瞬间，被错落分割的世界，忽然以某种特殊的联结点，奇异地契合。

        成橙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不远处，出现一家烧烤店。

        店门口，坐着两个女孩。

        她们不知在说什么，脸上挂着笑意。

        其中一个，是她，是曾经那个她！

        错位时空中，并存着两个不一样的她。

        她握着沈照沾满血迹的手，推开了一扇门。

        阳光晴好，小升初的考场门口，等着许多家长。

        成橙看见自己从考场出来，投入父母的怀抱，而沈照冷漠地穿过人群，无声无息。

        那一次，她的成绩很烂，爸爸给她在市里托关系找了个学校，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小县城。

        “前两天是不是老沈媳妇又犯病了？”

        村口，几个农村妇女围在一起，成橙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那个被沈照叫做四婶的女人。

        她收了收自己被猫扯走的毛线团，一面絮絮叨叨：“可不是犯病了。按说她当初刚来的时候看着好好的，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后来不是跑了几次，没成功，每次被逮着了就是一顿打，脑子才不好使了。”

        “老沈也是个怪的，打都打傻了，还花钱给她治病干什么？”

        旁边另外几个女人发出嗤笑，沈照远远从村口进来，她们噤声了。

        待他沉默着越过人群，她们又讨论起来。

        “看见了没？”

        有人下巴朝沈照的方向一扬：“那可是给生了个天才儿子！老沈估摸着心里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的，十里八乡找不到媳妇，买个回来怎么了？！她要是不跑，村里的男人也犯不着大半夜到山里去找她，还浪费咱们时间呢！你说老沈媳妇当初几次丢了，大家不去帮忙不像话，现在帮完了，人家两口子生个儿子日子过得好了，反倒显得咱当初做了恶人一样！”

        “哎呀，别说了。”

        “本来就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亏那女人还是个大学生，要我说，大学生又怎么了，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来给老沈做媳妇生孩子了！这女人嘛！就是得这样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沈照背着书包，躲在大铁门背后，那些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上初中那天，沈照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他一直留在那个家里，照料那个疯女人。

        偶尔闲暇的时间，成橙就看见他不停地去写那些公式，厚厚的草稿纸堆砌起来，有时疯女人不知道，会把他写的东西塞进柴火堆里烧掉。

        小县城高考那天，沈照终于出现在学校门口。

        只是，他与周围的同龄人都显得如此不同。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他又回到那个家里，坐在黑漆漆的房间内，点点烟头的火光浮现，沈照写完了最后一道公式。

        成橙的心一阵收缩，黑夜中，她看见，沈照手中的打火机被点亮，火光摇曳，他手边的那把匕首泛着一阵白光，映射在他薄情上挑的眼尾。

        一种揣测涌上心头，她看见沈照拿起刀，嘴角挂着解脱的笑意，动脉的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整个沙发。

        她听见，那个疯女人，绝望的哭喊声。

        她看见，沈群站在学校的门口，接过老师递来的成绩单。

        沈照，高考600分，英语19分。

        “沈照这孩子一向不怎么来学校，我们也只知道家里有困难，可怎么就突然病逝了？这么好的成绩，能报个很好的大学了。”

        老师的嗓音带着点哽咽，沈群沉默着、颤抖着，手中的成绩单，似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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