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两心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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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心二十二》
一只灰鸽飞落到南圃院中,浅碧没蔓延到的褐土上,鸽子一双细枝的爪子踩着仿佛很是火烫,它跳来跳去,偶尔停下走几步,用它两侧黑珍珠的小眼睛左左右右打量。
浑然不知危险到来的天真憨态。
它刚走到浅绿的草上,一道悄悄来的倩影忽地罩下来,薄纱的广袖轻软软地飞起来。鸽子尚未棱扑翅膀,便被一双手紧紧逮握住。
【快瞧快瞧。】墨兰握着这小东西,当是扑蝶一般的玩乐,旋过身来与云栽她们看,【快瞧这小鸽子,咱们熬汤把它炖了吧?】
真是小命休矣。
论语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近日墨兰随吴氏学习菜品,才知这上头也是学问的活计。有一蒸二炒三熬煮的说法,漫说一道菜的多种做法,便是那一米粥,十数种不在话下。
如今墨兰正是对一切好奇的时候,那些个野菜果蔬是一个也逃不了她的摧残,今日见了这一只鸽子,眼里只剩一碗给赵怀遐益补的香汤,除了大餐,哪里能再见得到小鸽子机灵的可爱。
她是一心要炖了它。
云栽答应了一声,她跟墨兰最是贴近,十多年的情分,自然姑娘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何况鸽子半声不叫的异样她一眼未留心上。杜玉见奶奶要炖鸽子,倒也没有不赞同,她慢下一步,眉间起了一丝犹豫,她想这要炖鸽子,鸽子属荤物,可是要见血的。别看现在兴致高,一刀下去,说不定奶奶先颤颤一抖地哭了。
【杜玉?】墨兰回首不见她,笑了唤道,【你不去,我可不敢】
她话里有一丝柔软的依赖,又逢云栽转身在一旁挽了手,杜玉再犹豫也只能无奈妥协,与二人一道炖了鸽子去。
炖鸽子?
赵怀遐在屋里听得清清的,他把目光从树上移开,于躺椅里端看着魏易。那屋外人早已走远,独留院里一片清净安宁。
魏易给公子一双眼盯得蒙圈,他琢磨这是要茶还是要书?身子往低了放,拿眼睛眨了眨。
【为什么还站在这儿?】赵怀遐问。
魏易不明所以,小声问,【怎么了?】
【那是我养的信鸽。】
这话已经很明白了,依着墨兰她们去炖汤的脚程,该是迫不及待,鸽子的小命只在瞬息之间。
魏易啊了一声,【您怎么不早说。】他知道信鸽的重要,顿时口无择言,生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微词。话一脱口,颇是后悔了,小心地拿眼梢瞅在公子的脸上,生怕他有冷责之词。可诡异的是,被埋怨的赵怀遐只把眉毛一拧,并无半点往日的坏脾气。
魏易心回了原地,将那茶杯放到桌上,一忙奔出屋外,自己跑着外不说,另招手喊着曾黎,【去去,快叫奶奶刀下留鸽。】
南圃少有的活了一丝烟火气。
热闹的。
新鲜的。
赵怀遐望着窗外,一片青天出白云。他手上把玩着翻了翻书卷,书角碰在指头上略微痒,哗啦哗啦,安静得只有这碎响,一下慢过一下
他看着一朵云,模模糊糊的,越发像那一只被她捉了的鸽子。
是有些糊涂了,赵怀遐脸上略一失笑,淡淡的温柔清和,将书从手上抬起来,像是要挥走那一片令人糊涂的云。
消息是京城传来的。
短条上简单写了三段。一是墨兰的母亲在盛家外庄安好;二是盛长枫惹了祸乱,配了柳家女为亲,婚期定在八月初
赵怀遐看到这一节,眼神回顾到墨兰身上,却见她与丫鬟喂逗着灰鸽。
短条揭在下方,再看,方是赵怀遐关心的正事-------邕王聚势。
他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到这四字,浮现了一丝清明的笑,双目闪现着奇异的流光,那是日月流转的光芒,勃勃生机,属于这山河天穹间。如今落到他眼里,诡谲而神秘,恰如囊中物般为他所擒获。赵怀遐握着短条在手中,异物硌硬肌肤,那仿佛是皇权下的薄凉与脆弱。
这才是对的。
天下之主仍是皇帝。
兖王祭祀、邕王聚势,两王相争,是为乱也。都乱了,方可有取胜之机。
墨兰悄悄地挪眼去看躺椅里的人,她逗着鸽子忘记收回手,鸽子啄了一根指头,清醒的痛意令她手一甩,捏在指尖的娟子飘然落地。杜玉啊呀一声忙给她看了看,幸是没破皮。小鸽子抬着一颗脆弱的头,拿一只黑珍珠的小眼睛盯着她们望,毫不知事。
【这鸽子就该炖了它。】
云栽见姑娘喂食被啄,护主的性子冒了出来,拿手扬了它一下。谁知小鸽子眼见危险来,这回总算机警地先扑棱翅膀飞到窗台上。
【它倒比人还明白。】墨兰微笑着,虽望着那只小鸽子说,话里却别有所指。
杜玉拾起地上的娟子,听到这句话时,眼睛偷偷在赵怀遐的躺椅上打了一转。她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又重新交到奶奶手里。
赵怀遐岂有听不懂弦外之音,沉默中,他将那卷书抬伸起来,指向窗台的鸽子。半个瞬息,鸽子飞起来了,它稳稳地立在那书的一端。
【你想知道什么?】他拿一根手指逗着鸽子,【你母亲安好,只有你哥哥】
墨兰心口一紧,顾不得手指的痛,【哥哥怎么了?】难道她与娘不在家中,他们便针对了哥哥么?昏乱想着的她急得奔上前,一把抓在赵怀遐的肩上,那些个男女大防尽抛屋外。
赵怀遐的左肩被抓按得一沉,鸽子又给吓得哗啦跑了。他扭过头,看起那双纤细柔白的手,再望到她急迫的脸上。
【也很好】本意只为逗逗她,怎料她对哥哥也是异常上心。赵怀遐心里又是一丝丝不舒坦,他淡淡道,【你哥哥要成亲了】
肩上忽地一松,眼前凑来一张美面,疑惑摆了个满,【成亲?和谁家?什么时候?定什么日子了?】
她语气又惊又急,势要得到答案。
赵怀遐对着她一张美貌的脸,被双眸直直地盯着,心里别扭起来。他不愿转过头,只好噙了一丝薄淡的笑意贴在脸上,【或许你能往京里去封信,便也就知道这类消息。】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这么说,故意把她留在这儿,让她不得回去。他的心自私又霸道,蛮横又阴戾,对这样的一个人,想到的,唯有独占了她、侵吞了她,满心满眼只该是自己,怎么能再去想别人呢?
【这上面没写么?】她期盼地望着他握了的手。
赵怀遐言道,【信笺太短。】
墨兰扇子一样的睫羽黯淡垂下,小小地咬住红唇,她把主意打在小鸽子上。刚刚还说要炖了它,现在却托着希望给它,【鸽子能替我跑一趟么?】
那双水眸柔柔弱弱地转过来瞧着他,柳叶似的细眉染了轻愁,楚楚可怜,无限惹人爱。赵怀遐看得心头猛然一跳,只觉涟漪激荡不能平,给她逼得刹那软了心肠。
弱弱美目,明晃晃的算计,赵怀遐心知肚明她的小花招,受用不说,竟还觉得可爱万分。
他握着那张条子,压下荡漾的心思,睁眼说瞎话,【京城离此地甚远,它跑一趟得歇上半个多月。】
【要这么久?】墨兰不信,狐疑一声,旋即睇向魏易,眉头皱得深了,【是要这么久的!?】
魏易叫苦不迭,本瞧的是热闹,哪知奶奶问到自己,是坐岸观火火烧上了身。那边赵怀遐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用书拍着手。魏易唯有笑了一声,知趣地道,【回奶奶话,公子的话没错,是要歇这么久。】
【驿站呢?】墨兰见此路不通,又寻摸出了一处,【驿站也不行?听说后院有个李老五,他可时常去驿站寄信。】
面对奶奶诘问,魏易夹中生存,硬顶着道,【他、他是脑子有病】阿弥陀佛,相思病,那也算是大病了。
【魏易,你可别糊弄我?】
【这】难以招架,眼睛一瞄,递给了公子。
【知其然,未能知其所以然也】赵怀遐接替上说,他稍稍抬了头,在唇角那儿牵了些许薄笑,【你应该读过】
话像是讽话,他的笑更像是嘲笑,便是他话里并无此意,端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大舒坦。
墨兰微微眯起眼睛,调转炮火,【我没读过,那就是个蠢物喽?】但凡他接个是字,那眼睛里要射出一柄刀子。
魏易垂着头,那日摔碗之祸历历在目,他夹在二人中间,微微颤颤,恨不能立马消失。
硝烟弥漫,差一点火星儿点燃。杜玉与云栽是越靠越拢,肩叠肩地后撤一步。
赵怀遐毫不避开,迎着她的目光,含了水纹轻漾的温和,【那是我了知其然,未能知其所以然也】
这一句服软的话,到了墨兰这儿,她显然更觉得是自己落了下风。这世间又不止他一个会读书。
她即刻信手拈来,【所谓知之为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浅浅扬起唇,笑得温柔,誓要不输他,【你既能知‘知其然、未能知其所以然’,其是知之;今说不知,是不善也,当自省而改之。】
赵怀遐微微愣,他的黑眸也随之悠悠扬扬,与她诡辩,【子非我,安知我知也?】
墨兰眼底似接天光,闪过一丝明媚的快乐,她脚下绣鞋侧了一步,身子转了过去,【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知也?】
【子固非我也,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知也。】
魏易搁这听傻了眼,一向聪慧的公子是成了什么小蠢物?与奶奶说得什么知道不知道?这闹啥玩儿呢?他悄悄咕哝了一句,【说话和小孩子吵架似的】
声音不大不小,恰如二人耳里。墨兰正说得开心,唇口微启,有下一句知不知待要脱口,在这话里,也窘迫地难以说辩了。她羞然地搅了搅帕子,想着刚才俩人的话,颇是孩子气地争论,不由地有些想笑。
墨兰尽量矜持着一点淑女风范,她斯文地拿帕子在唇边掩饰了下,而后端端正正地朝杜玉云栽温婉地道,【还要去吴嫂子家去呢。】她一边说,一边捏着帕子自他身边走过。
小娟子一搭,柔弱扶风,学得冷漠无情,半丝不惹尘埃。
一卷书被撇下,唯有孤单落落。
窗台的小鸽子咕地一声飞回原先的地方。
奶奶捞着丫鬟一走,魏易仿若知错般讷讷不言,他垂头站着,将自己视作个哑巴。
赵怀遐冷眸瞥去,对着魏易,忽地笑了半声,魏易偷偷抬眼瞅了一下,讪讪而对。自知惹了公子生气,便一句话不说。
【别人说你机灵,果真是个假的。】
他的冷色下,一句针刺的话,是少年公子喷薄而来的怒意,魏易一刹惊讶,可他自知有错,听了不言不语,笑也不笑,唯恐再从旁触怒了。
一个往常天上虚浮的人,经南风熏暖,真的在渐渐下落。
【公子,您像是个人。】
【我看你不像个人。】
魏易一瘪嘴,终于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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