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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伍


四年不见,他的轮廓模样没有变。

        梧桐树下展颜一笑,仍旧是当年费心求娶的少年。

        可惜物是人非,陈窈望着他,陌生又厌恶。脑中不断浮现的,都是他军中狎妓,置养外室之事。心潮如浪,几番起伏,终于忍不住泛上鄙夷的冷笑。

        赵弘阔步迎出来,丝毫不觉得尴尬,扑上来便紧紧拥抱她,“阿窈,我回来了!”

        老实说,赵弘身条高瘦,也好有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眉眼有神,未语先笑,多情温柔。这几年纵然经受风霜,眉眼间却越见成熟英朗。

        他精于打扮,做养精致,怀中有好闻的草木香气,然而陈窈只觉得风流,推脱挣开他,“佛门净地,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赵弘不以为忤,收回手,抚上她白净清瘦的脸颊,“四年未见,我日夜想你,让我好好看看。”

        陈窈颇觉得好笑,那些嘲讽的话,几欲脱口而出,一力忍了再忍,才能勉强笑道,“是,你要好好看我,我也该好好看看你。”

        不等他答话,越过他往里走,“进去说吧。”

        她的冷淡,赵弘终于察觉了。随她进屋,见她背对着他,自顾自脱下披风,拎壶煮茶,一派冷漠。

        他立在地心,等了半天不见她上来服侍,终于忍不住,“阿窈,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

        妻子伺候丈夫,是本分。陈窈却笑了,长长哦了一声“……对不住,长久以往一个人过惯了。”

        嘴上说的抱歉,坐在窗下却动也不动,恰好茶沸了,拎壶泄了一杯,朝对面空座上点点,“坐呀。”

        她的态度,让赵弘不满,然而他自我开解,这几年独守空房亏待她,自己大度,愿意不跟她计较,就当是迁就她。

        又见她不施脂粉,素衣淡颜,更见清雅消瘦,于是心中柔情似水,便打算来哄她一哄,“瞧你这模样,怎么更见瘦了。我不在,你更应该好好保重,没得让我心疼。”

        陈窈轻轻笑了一声,“夫君在阵前搏杀,我若在家养的痴肥,岂不让人笑话。”

        “你一直这样懂事,”赵弘也笑,“是我大意,往后有我在,你一切放心。”

        面对风流成性的丈夫,陈窈扮不来做小伏低的模样,更不打算跟他再周旋。

        见他伸手欲来牵,缩手躲过,回过头望着他,直截了当道,“既然你说一切有你,那我想问,我信中所写之事,夫君可有考量。”

        闻言,赵弘眉头紧锁,信中写了什么?他自然记得,最近两年,除了琐碎之外,陈窈每每来信,都是说些婆母苛刻,小姑霸道,让他主持公道之话,让他烦不胜烦。

        见他不言,陈窈抑住冷笑,低垂眼帘,仿佛怅然若失,“夫君说我消瘦,岂知上有苛刻婆母,下有霸道小姑,几年里我难有一日安睡饱食,又如何能不瘦。”

        赵弘不妨她这样说,勃然欲怒,“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怎么?是我赵家薄待了你不成?!”

        陈窈冷笑,果然被人奉承惯了,一句重话听不得,这还没说什么,已经就这样沉不住气。

        “夫君为何动怒?”陈窈道,“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满府都知道,我在婆母跟前儿不得脸,天不亮就得起来站规矩,南窗下的砖头站塌了几块。小姑更是如此,但凡你名下的田铺有些营收,都进了公中的帐上,我的日常开支自掏腰包不算,动辄还得问我嫁妆的去向。”

        赵弘一心风花雪月,哪愿意听这些家常琐碎,“阿窈,在我心中,你不是这种人!”

        屋中有菊花茶煮沸的清润香气,蒸腾的茶烟,仿佛凝结在陈窈的喉中,让她说出的话,也有了寒凉的意味,“夫君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赵弘满心郁结,硬声相对,“贤良淑德,温婉恭顺,至少不是如今市井泼妇之样……”

        他找到宣泄的出口,一样样控诉,“我血战沙场,九死一生,终于回京,你不说在家翘首以待,跑到寺里躲着不肯回府也就罢了。我亲自来接,一句关心我的话没有,冷着脸给谁看呢?我谅你辛苦,不计较你进门不来服侍我,你倒处处不如意,恶人先告状,指摘起我们家的不是来。我就问你,想怎么样,我赵弘还有赵家,是哪里对不起你,让你有这天大的委屈,忘了为妻的本分!”

        至高之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话一点都不假。

        陈窈望着他,只剩下心寒。

        婆母苛待,小姑讥讽,四年受的委屈苦楚,都比不上枕边人的质疑指责。

        赵弘骨子里淌着赵家的血,更在乎家族名声,听不得一句闲话质问。陈窈忽然就觉得如释重负,看得清楚:哪怕没有外室妾室,其实赵弘也并非良人。

        陈窈明知没有结果,便不打算跟他争辩,放下茶盏,只问他,“松泉带回去的信,你应当看到了。”

        赵弘一愣,“看到了,你什么意思?”

        陈窈形容温和,“和离吧,我们好聚好散。”

        赵弘恍惚不敢置信,“你再说一遍!?”

        “和、离。”陈窈一字一句,仰脸看他,目光清冷,“说的够清楚了吗?”

        “我看你是疯了!”赵弘大怒,彻底没了耐性,拍案而起,“陈窈你闹够没有!什么针头线脑的事情,值得你这样小题大做!普天下去打听,婆婆□□儿媳妇哪里错了?只是让你站规矩,就是苛待你?再说你年轻没管过家,嫁妆钱财,怕你胡乱花用,三姐替你管着罢了。陈家也是书香门第,你怎么变得如此小肚鸡肠,为着这点小事你就闹得满城风雨,要和离,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脸面!”

        赵弘自认为了解女人,总有些小脾气爱耍性子,无伤大雅的地方,他也乐意哄着,权当是个情。趣。

        陈窈闹着要和离,这就过分了,印象中柔弱听话的妻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没有好耐心,只盼着她懂些分寸,在他还能忍住不动手的时候,乖乖听话。

        谁知他的气急败坏,丝毫没有影响陈窈,她稳如泰山,甚至轻蔑的笑起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和鹭鸶巷身怀六甲的那个外室吧。”

        她有好教养,连声音都永远不疾不徐,像山涧的清泉,叮叮咚咚,落地有声。

        “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你是读过书的人,应当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赵弘被她揭了老底,陡然偃旗息鼓。

        像个哑火的炮仗,泼天大怒消失于无形,随即涌上无数的疑问,“你怎么知道的?”

        “府里的下人告诉我。”陈窈白净的脸庞,像是枝头的一捧雪,带着剔透的寒意,“若非有人授意,你瞒的这样好,我怎么可能知道。可见家里人实在容不下我,变着法儿的要我走,赵弘,不是我要和离,是你,是你们家,容不下我。”

        赵弘脑中如有一团乱麻,此事知情者,只有母亲和三姐,如果此话不真,她怎么可能知道?然而此话当真,母亲和三姐,又为什么要告诉她?

        不行!赵弘脑中飞转,思考种种后果,名声前途最是要紧,当机立断下决心,必须要稳住她。

        于是另换上一副愧疚神色,张嘴先认错,“阿窈,都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呢?不过又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然而他说的极为诚挚,几欲洒泪,“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只想当面跟你解释。我瞒着你置办外室是错,但我真的有苦衷。阵前凶险人人知道,可是外人不知道,不打仗的时候也凶险。大军三十万人,成百上千个校尉将军,富贵险中求,人人都想建功立业往上爬,勾心斗角甚至比朝中官场还要利害。也怪我大意……中了别人的计,喝多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女子,他们都说是我污了姑娘清白,若我不肯负责,便要让姑娘家里人去主帅跟前儿告我违反军纪,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收了这姑娘。”

        他指天誓日要发誓,“阿窈你信我,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陈窈凉凉一瞥,“你的毒誓不如留着夏天再发,如今冬日,没有雷。”——劈不死你!

        他急道,“你若不信,只管去打听。我不求你原谅,只是事出有因,你要体谅我,容我时日处理。眼看就到年根儿,你先回府,咱们团团圆圆过年。”

        陈窈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凝眉望他,“你要怎么处理?人都已经安置下了,肚子这么大,还能再撵回去?”她冷笑,“容不得我信不信,你们是打定主意,要逼我点头的。”

        赵弘挨过来,绝口不提她的不对,小心翼翼陪笑脸,“不会的。你是当家的正室,自然要你点头同意。”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赵弘避重就轻,“阿窈你素来心善,又潜心修佛,自然是菩萨心肠。”

        陈窈步步紧逼,“有我没她,你选一个吧。”

        看着赵弘脸色阴沉,比雪前的阴霾还要难看。

        她心中快慰,别过头念经,让知鱼送客,“我不逼你现在做出决定,等你想好再来告诉我,佛门净地,你无事也不必再来,扰我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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