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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红楼(上)


广陵寒食天,无雾复无烟。

        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

        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

        莫唤游人住,游人困不眠。

        .

        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如果你有钱又有闲,那不去扬州溜达上一圈,绝对是对自己极大的残忍,那可是个令人乐不思蜀的好地方。

        要问这扬州城有哪些吃喝玩乐的?那多了,满大街都是。

        嫌寻起来麻烦?没关系,去红楼就可以,那里吃喝玩乐全有。

        不知道红楼?客官,你也忒孤陋寡闻了吧。

        在扬州,您可以不用知道现任知府姓什名谁,但如果不知道红楼在哪条街上哪个角落,嘿嘿,客官,您还是白来扬州了。

        要说这红楼啊,据说可是囊括各种类型红颜绝色的好地方,无论是环肥燕瘦,亦或是清冷的,娇蛮的,妩媚的,清纯的,俏丽的,婉约的,琴、棋、歌、诗、书、画、舞,只要您想得到,绝对在红楼找得到,当然,前提是您得有钱,至于性别,咳咳,红楼打开门做生意,即使您是个女子,只要出得起钱,红楼自然也不会怠慢于您。

        “哎哟,我的两位姑奶奶,你们今天又是为的何原因啊?”小小的房间里响起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说话的女子应该已年过四旬,乍从五官上看就可知年轻时必定曾是个绝代佳人,如今虽已不见曾经的楚楚动人,倒也徐娘半老另有一番韵味,只是脸上那厚重的脂粉却实在看得人不敢恭维,随着那张涂着鲜红色口脂的唇一张一合,不断便有白色粉末从脸上掉下来。

        此时除了这中年女子,房间里还有三人,两个坐在桌边的少女,一个站在中年女子身后的女童。

        中年女子这话,正是对着那两个少女说得。

        两个少女皆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长得明眸皓齿,身上虽只穿着简单的短儒长裙,但仔细看便可看出用的都是最上好的面料,两人一红一白,红衣俏丽若三春之桃,白衣清素若九秋之菊。

        见那中年女子说话间端得已是欲哭无泪之色,本来正在埋首嗑瓜子的红衣少女终于放下手中的瓜子,抬起头,甜甜笑道,“妈妈,玲珑昨晚睡觉不小心落枕,今天实在不方便,至于执素,”说着指指身旁此时正在品茗的白衣少女,“她今天好像感了些风寒,还是少去那些人多的地方为好。”

        哪有落枕还转头转的那么利落的?风寒?从她进来后连半声咳嗽都没听到。

        明知这是为偷懒随便扯的假话,偏偏这两个丫头她又碰不得也不敢碰。

        “但今天已经说好了,那些位子都已经订出去了,这也就一个月一次,不能熬一熬?”中年女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红衣少女眼珠子迅速转了两圈,然后道,“要不妈妈让其他几位姐姐顶替一下,红楼那么多能歌善舞的姐姐也不是非得我们俩不是?舞我今天是实在没法跳,不过那抽签就造旧吧,陪着说会话我还是行的,至于执素,妈妈今天就放她休息吧。”

        “但那些人花钱可不是就为了看你们两个,这突然换人,万一有人不肯罢休,不是要砸了我这红楼的招牌。”

        “这简单,妈妈找个跟我身量差不多的,穿上我以往用来跳舞的那种衣裳,脸上蒙个纱不就行了。”

        “小祖宗,我这红楼跳得出那种舞的可不是只有你,就算蒙着脸其他人也跳不出啊。”

        “不用跳我那舞,随便跳个,再找些其他人伴舞,弄得华丽些,就说这是玲珑今天特别排的,算是对各位捧场的谢礼,只此一场,保准他们到时高兴给赏钱还来不及。”

        “这能行吗?”中年女子将信将疑。

        “妈妈还不放心玲珑的办法?”

        中年女子叹一口气,“是啊,论鬼点子谁比得上你?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两个就在房里好好休息吧。”

        “一定,妈妈慢走。”红衣女子笑嘻嘻的点头。

        白衣女子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中年女子无奈的摇摇头,带着身后的小丫头开门走了出去。

        走在下楼的楼梯上,刚才在厢房里一直安安静静站着不说话的小丫头此时却开了口,“妈妈,您真宠玲珑姑娘和执素姑娘,难怪平时其他姑娘都看着眼红。”

        “没办法,谁叫她们特别呢。”中年女子苦笑。别人只道她柳金枝手段高明,让这红楼短短两年不到不但在扬州城立足脚跟,还闻名整个淮南,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厉害的不是她,而是红楼那幕后的真正主人,她连这红楼的第二把交椅都称不上,人家都是妈妈管姑娘,就算花魁娘子,也得给妈妈两份薄面,到她这,却是做妈妈的得看花魁娘子的脸色。

        小丫头不知道柳金枝心里的这些郁闷,以为她是顾及玲珑和执素花魁娘子的身份才几番纵容,想着那两个姑娘平时待自己不错,有好东西都会给上自己一些,要比这楼里许多姑娘都和善得多,于是打算帮着说些好话,“两位姑娘心里一定是知道妈妈人好心善,才会把妈妈当做亲娘偶尔任性些。”

        柳金枝在风月场混了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听过无数假话也说过无数假话,这区区十二岁小丫头的马屁话她当然一听就听得出来,只是虽知道这是假话,但好话听着心里总会舒服些,回头嗔了小丫头一眼,脸上却是笑了起来,“你啊,就这张嘴会说,跟玲珑一样,将来当第二个玲珑得了。”

        春儿听了忙摆手,“妈妈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可有自知之明,哪敢指望像玲珑姑娘一样,春儿这辈子只要伺候好妈妈您就够了。”

        “有这份孝心就好,枉我平时没白疼你,”柳金枝受用的捏了捏春儿的小脸蛋,然后话锋一转,收了笑意,语重心长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妈妈,妈妈就得为你将来打算,伺候我你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你将来如果能坐到跟玲珑一样的位子,到时就算嫁个富贵人家只做妾,一辈子也是吃穿不愁了。”

        春儿当然明白柳金枝这话的意思,咬了咬唇,心里虽千万分不愿,脸上仍得摆出乖巧的笑容,“春儿但凭妈妈做主。”

        将春儿刚刚这小动作全看在眼里,柳金枝心中闪过一丝怜惜,这孩子也是苦命,娘死得早,爹便娶了二娘,去年那二娘生了个大胖小子,为了多赚些家用,小小年纪就被狠心的爹卖到了这烟花地,亏得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姿色,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也能混出个名堂。

        “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既然到了这,就得认命,明天起妈妈就送你去学琴棋书画,将那些学好了,将来兴许就能熬个出头许个好人家。”

        “春儿明白妈妈是为了春儿好。”

        “明白就好。”柳金枝拍拍春儿瘦削的肩膀,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不管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其他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眼下,她先得解决掉那两个小祖宗的麻烦。

        柳金枝手扶上额头,她又开始觉得头痛了。

        此时原来那间房内,侧耳听到柳金枝和春儿的脚步走远了,红衣女子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衣女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你说今天会抽到谁?”叫玲珑的红衣女子收了笑,拿起桌上的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随口问旁边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放下茶杯,摇摇头,望向窗外那棵正值花期的桃花树,淡淡道,“我不会卜卦。”

        “也是。”红衣女子煞有其事表示赞同,弯起唇角,也随着白衣女子望向窗外。

        满树的桃花开得正艳,微风拂过,带动那片明媚的红,偶有几瓣飘落到地,因那深褐色泥土的衬托,反而显得更为艳丽,反倒比枝头上那些完好的更夺人眼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红衣女子轻声呢喃,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得越发动人,“院里的那棵梧桐现在应该也开花了。”

        “嗯。”白衣女子淡淡应了声,依然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红衣女子也不介意,似是对白衣女子这淡漠的性子早就习以为常,一边看着桃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自顾自继续说道,“一转眼已经半年了呢。”

        白衣女子这次连应声也省了。

        红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光芒,“雪暖,你觉得这里好还是渌澜谷好?”

        果然,白衣女子眉头微皱,终于说了话,“这名字不应该提起。”

        红衣女子对她的不满恍若未见,脸上玩笑之色突然变成冷笑,“雪暖,你倒真的将他的命令当做圣旨一般。”

        雪暖握着茶盖的右手滞了滞,娥眉更皱,却不做任何回答。

        红衣女子等了良久都没等到她说话,遂拍掉手上的瓜子屑,起身站到窗边,望着那窗外的无边天际,软了口气道,“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来到这里后有时会想,是不是我将来的日子都会用玲珑这个名字度过,雪暖,我们哪天会不会连曾经自己叫什么都忘记?”

        没想这次,雪暖却是爽快的作了回答,“我本就不知道最初的自己叫什么,那个名字,也是到渌澜谷后才起的。”

        本就不是最初的,又何谓忘与不忘?

        红衣女子一愣,回头看她。

        雪暖依旧端正的坐在桌前,一手端起青花瓷杯,一手握着茶盖轻拨茶面,眉眼微低,神情淡漠,仿佛刚刚说的不过是句无关紧要的话。

        或许对她来说,这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事。

        红衣女子脸上还是挂上了歉意,张口本欲道歉,却不想雪暖先打断了她,“你知道我没怪你的意思。”

        红衣女子笑笑,也不好继续刚才的话题,眼角看到桌上那些瓜子,那是前些日子一位客人特地从洛阳带来送雪暖的,味道确实很好,只是她现在也没了心情再嗑这玩意。

        “我回房先去休息一下,过会还要接待客人。”红衣女子随便寻了个理由,便打算离开。

        开门前,听到桌边那人淡淡的叮嘱,“记得帮我唤碧儿来收拾。”

        红衣女子怔住,顿时好气又好笑。

        她这把她当做丫鬟差遣的性子倒是没变。

        看来她暂时不用担心她会遗失自己。

        .

        回去的路上没看到碧儿,倒是遇上了自己的丫鬟翠珠,于是交代她替碧儿先去把那房间简单收拾一下,收拾完就自己忙去,暂时不要来她房间打扰她。

        翠珠答应了声,便去了她刚才出来的那幢绣楼。

        红衣女子看着那孩子明明才十岁,却已经尽显老成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命运比她不公平的人多的是,也许真是因为她太自私,才会一直想要不劳而获,不愿放弃任何自己的东西。

        她忘不了也不想忘记前世的自己,所以当初选择继续用前世的名字。自以为没父没母没有家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把这个身体当成原来的自己,却不想终究是她在痴心妄想,最后,她还是得用另一个名字做另一个人。

        是她有了私念,所以自食恶果。

        她为了逃开做媚者,所以刻苦学武,不想最后兜兜转转一圈,不但杀了人,让自己双手染上鲜血,还是没逃过来红楼当花魁的命运,待在这个牢笼里,失去自由,直到哪一天,失去自己。

        是她有了私心,所以得不偿失。

        这半年来,她经常会做一个梦,梦中她拿着剑指着一个完全没半点武功的柔弱少女,少女全身发抖的看着她,脸色苍白,她问她,“你叫什么?”

        少女回答了她,却还是死在了她剑下,因为她从此就是她,她代替了她,她就不能再活在这世上。

        那时她感到了害怕,但她怕的不是杀了人,她只是怕将来有一天会丢失自己。

        红衣女子望着那幢属于她的精美绣楼,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不是不明白,与丢不丢失自己无关,就算她现在用的依旧是莫离那个名字,一切也都已经回不去了。

        “玲珑姑娘。”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急急的叫唤。

        莫离回头,微笑着瞧着那道身影越跑越近。

        那单薄的身影跑到她面前,稳了稳气,然后道,“妈妈请姑娘去一次,门口有人吵闹着要见姑娘。”

        这人正是刚才随着柳金枝一起出去的那个春儿。

        莫离笑着扶住春儿替她在背后顺了顺气,才不紧不慢道,“楼里那些护院难道都是吃软饭的?不过看着也没那姿色啊。”

        春儿被她这话逗笑,忽然又想起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姑娘去了晚了,妈妈不会怪罪姑娘,最后倒霉的自然是她。这么一想,忙收了笑,脸上出现恳求之色,“姑娘快去吧,不然去晚了妈妈过会会怪我的。”

        “不急,”某人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那些护院打不过那人?”

        “对,”春儿急急忙忙点头,“所以妈妈没办法才请姑娘去一次。”

        “看把你急的,走吧。”莫离好笑帮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而后,又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这才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她其实也好奇什么人那么厉害把红楼那一群护院都打趴下了。

        红楼的护卫虽不比渌澜谷那些杀猪的,但也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些练过家子的,看他们平时偶尔露的两手应该之前都有特别训练过,只是都没有内力,估计是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况且这江湖上学过上乘内功的毕竟不多,一般的内力打起来遇上这些彪形大汉也未必真占得上什么便宜,所以一直以来倒也没出过什么乱子,不想今天会跑出来个高手,竟然还是冲着她来的。

        莫离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来到这里后无聊了那么久,总算有点有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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