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秋囧事多(下)

戌时，街上的花灯准时点起，渐渐的，本已经足够喧闹的东西大街上游人越来越多。

        花灯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莫离隔着人群看十丈外那个被一群人围着往前行走的中年男子，问身旁的花宸，“为什么不等到晚上睡觉一个人时再动手，这样不是更容易？”

        花宸此时也在望着那男子，听到莫离的问题摇头叹气，“月黑风高杀人夜，不过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晚上睡觉时杀的。”

        “什么意思？”

        “根据要杀的对象的难易程度，大致可分为四种。最简单的莫过于没武功又没有护卫的，不过这种碰上的概率不高，凡是需要用上杀手的，总是些有地位亦或有难度的。接着便是有武功没地位的普通江湖人士，或者有地位没武功的富贵之人，前者会功夫，后者有护卫，这两种人都可以通过你所说的趁晚上睡觉时潜入刺杀。最麻烦的，就是碰上武功高强或者有武功又有护卫的，这些人光靠晚上偷袭是行不通的。武功高强之人即使睡觉也有很强的警觉心，你偷袭不成如果惊醒了他，万一你打不过他，到时谁杀谁都难说。有武功又有护卫的同样麻烦，这些人大多有自知之明，知道有很多人想要自己的命，所以防备心是最重的，你如果一刀解决不了他，惊来了护卫，双拳难敌四手，时间浪费的越久越难全身而退，而下次你要动手时，他已经有了警觉心，难度就又会更上一层。”

        花宸说到这停了下来，莫离数了数，“第四种人呢？”

        花宸转过头看她一眼，要笑不笑回答道，“这第四种人就是白涟那种变态，有脑子的都不会接这种生意，杀这种人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是怎么死的问题。”

        “……”莫离抽了抽嘴角，有时她都忍不住怀疑花宸对白涟的感情算不算是又爱又恨，不然怎么能时时都惦记着他。“那这人……”

        花宸叹口气，苦笑，“这人虽然不及白涟那变态，却也是个麻烦人物，就是我刚说的第三类人，防备心最重的那一种。”

        两人说话的功夫，以那中年男子为首的一群人已经朝着他们越走越近。

        莫离紧紧捏着袖口，感觉全身的神经都在慢慢紧绷，人不知道是因为太害怕还是太紧张，竟不自觉地开始微微发抖。

        头顶心突然被轻轻敲了一下。

        莫离转头瞪他。

        “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花宸含笑跟她允诺，语气倒是难得的温柔。

        莫离用空闲的那只手推开还停留在头顶上的羽扇柄，她不习惯这样的花宸。不过……心里的害怕因为他这句话似乎真的减轻了些。

        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那中年男子时，眼中惟有杀意。

        白涟曾说过，杀人时是不能有一丝妇人之仁的，因为你那一丝妇人之仁可能最后会要了你的命，所以不管你认不认识那个人，动手前让自己恨上他，动手时，除了“杀”这个字再也不要想其他的。

        这个男人有什么可恨的？

        他不死，白涟怪罪下来受责罚的便是他们，光这点就够了。

        花宸冷眼看着莫离眼中的杀意，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为了自保轻易就向命运低了头的自己。

        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

        终于。

        中年男子一行人随着拥挤的人潮缓缓走到了他们一丈之外。

        彼时，人群中突然响起惊叫声，几乎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头顶上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蓝衣少女。

        少女下半张脸被一层薄纱遮住，只露出一双清冷如冰雪的眸子，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身上的索罗长袍被风吹得翩翩飘扬起来，虽然梳着个不合她这个年龄的盘髻，但这平时看来显老气的发髻此时反倒给她添了一些出尘脱俗的意味，在这中秋月圆之夜，好似广寒仙子下凡。

        每个人脸上都是神情莫测，除了惊艳，还有惊惧。

        这小仙子美则美矣，怎么手中却偏偏执着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

        长剑带着瑟瑟风声，直直地刺向那走在人群中的中年男子。

        面对几乎已经近到眼前的剑，中年男子脸上不见任何惧怕之色，反而冷哼出一声轻蔑的笑，随着他这声冷笑，本来在左右两旁的一黑一白两名男子已经迅速拔剑迎向蓝衣少女。一人意图用剑挑开少女的长剑，另一人则向少女刺去。

        少女手中的长剑一碰上白衣男子的剑便如灵蛇一般将它紧紧缠绕住，借着这着力，翻身避过黑衣男子的剑，单脚着地，人顺势一个旋身，手中的剑同时脱开男子的长剑，一眨眼就绕过那白衣男子再次向中年男子袭去。

        中年男子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诧，但还是轻易避开了蓝衣少女这一剑。

        白衣男子和黑衣男子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执剑刺向蓝衣少女，少女不得不回身和这两人周旋。

        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黑衣男子也拔剑袭了上去，三人招招都是凌厉无比，显然是打算置蓝衣少女于死地，这看似悬殊的以一抵三，蓝衣少女却接得游刃有余。

        自蓝衣少女出现后便一直在旁观望的莫离和花宸终于有了反应。

        将面纱往脸上一戴，花宸打开羽扇突然也朝那中年男子袭去。

        中年男子不料想突然又会跑出个刺客，不得不徒手接下这一招，原本站在身后陪着他一起看那三人和蓝衣少女打斗的另外两个男子立刻反应过来，拔剑出鞘对上花宸。

        自蓝衣少女刺向中年男子，周围的路人就被这突然发生的刺杀惊得忘了尖叫，只下意识的往后退，不知不觉间给那正在缠斗的七人腾出一块不小的地方。他们大多是普通人，平时见过的最了不起的打斗也不过是一些粗人的腿脚功夫，这传说中江湖人士才使的剑法没想到如今会硬生生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每个人都屏声静气看着这一切，竟忘了担心刀剑无眼会误伤了自己。

        莫离苦笑，这邵阳城的百姓倒比他们预想的胆子还要大得多，不过，这实在不是好事。打量了下四周，视线最后停落在了左前方离自己三步之遥的那个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此时与那中年男子正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那打得热火朝天的七人，右边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子，看两人身上衣着的质料，显然是两个不同阶级的人，应该并不熟识。

        莫离无声念了声抱歉，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针，趁着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那打斗的几人，将手中的小针扔向那年轻男子的后背。

        她使暗器的功夫虽然及不上花宸，但这点距离对付一个静止不动的大活人总还绰绰有余的。这小针上涂着的麻药是花宸特制的，据他本人说即使是一只大象也可以在一秒之内使之倒地，何况一个区区普通人。

        男子只觉得后背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人就已经失去意识直直向前倒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这不大不小的一声重物摔倒在地的声音，意料之中吓了所有人一跳。

        “啊～～”尖细的女声响起，正是来自于本来站在男子右边的那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往右边退，这一退，撞到了旁边的中年妇人。

        原本抱着好奇心思围观着那七人的人群都被这突然倒在地上的男子吸引了注意力，如蝴蝶效应一般，接二连三便有人跟着叫了起来。本来站在那倒下男子周围的

        人都吓得想要往旁边躲，这一躲，本就拥挤的人群开始相互推挤起来，有人莫名奇妙的被挤了出来，连忙又回身往身后的人群挤。

        莫离从袖中又掏出根小针，若无其事垂着手朝身后的方向扔去。

        又是一声噗通声，身后的人倒在了地上。

        再掏出一根小针夹在手里，惊叫一声往旁边躲，顺便扔向隔着自己有一段距离的一个中年大汉。

        第三声噗通声。

        人群终于开始暴动。

        除了那些本来就混江湖的，大多人眼中是充满恐惧的，谁能料想到看个中秋灯会不但看到了刺杀，竟然还有人莫名奇妙就倒在了地上。他们大多是普通百姓，想不到暗器或麻药，他们能想到的只有现在这里很诡异很危险，一定要尽快离开。

        人一旦害怕，往往容易失去判断能力，几乎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一般开始四处逃窜，每个人都想尽快逃离，那本来正在缠斗的七人也终于因为这暴动被打扰到，随着那蒙着面的一男一女的飞身远去拉下帷幕。

        剩下的五名男子收了剑便要回到中年男子身边，不想原本围在四周的众人见这打斗已经停止，都争相往那空出的地方挤，中年男子被挤着往前走，莫离也被推着往前走，眼看已经离那中年男子越来越近，那五名男子中有两人已经回到了中年男子身边。

        莫离连忙从袖中又抽出一根银针。

        与之前几根相比，这根要长一些和细一些，针尾被镶入一块玉制的小圆珠内，方便拿捏和夹在手指间，银针的前半截隐隐约约透出红色的光。

        阎王笑，花宸的得意之作之一，据说凡中此毒者，一个时辰内会毫无任何中毒迹象，一个时辰后毒一发作立刻死去，即使神仙也回天乏术。

        终于已经离那中年男子只有一步之遥，眼看另外三个男子也已经逐渐往这边挤过来。

        莫离捏紧手中的银针。

        “啊～～”一声少女的娇呼声。

        中年男子左边的白衣男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黄衣少女好似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踉踉跄跄向自己的方向撞来，下意识的忙伸手扶住少女的两臂，以免两人撞到一起。

        “姑娘～”男子正要说些慰问的话，不想那蓝衣少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用一只手推开自己。

        “抱歉。”少女低着头道了一声歉便急步打算往右边走，不想白衣男子身边还有个中年男子，少女因为低着头看不到，于是生生撞了那中年男子一下。

        “嘶，”少女被这一撞撞得倒抽一口气，嘴里只得再道歉。

        少女抬头见白衣男子左边没人，朝两人抱歉的笑了笑，绕过白衣男子继续往前走。

        ．

        在人群中不断穿插，眼见离那中年男子已经有一段距离，莫离这才停了步低下头看手里的东西、银针的针尖依然是红的，只是这次是因为上面染上了血。

        花宸说过那人防备心重，所以她故意先跌向那白衣男子，果然那中年男子也跟着停了下来，由着她离他半臂距离也不退开，这才让她有了机会撞向他。

        其实，他若不是担心右边着了空会有人趁机偷袭，以他的戒备心绝不会陪着那白衣男子一起停下来，任由她靠近的。他对她当然也有戒备心，只是见她从开始就只是和白衣男子有互动，比起那些未知的危险，自然更愿意选择相信她是安全的。他在周围的人群和她之间选择了防他们，所以她赌赢了，他赌输了。

        那男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哪一天竟就是死在了这过度的防备心上。

        ．

        莫离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这样反复了数次，终于感觉心跳正常了些。扔掉手中的银针，低着头走进一旁的小巷，穿过小巷就是金兰街，沿着金兰街一路往东走，直到走到柳二巷。

        过了柳二巷，便又重新回到了东西大街。

        抬头，“同福客栈”四个字在这满月的月光下看起来当真是……呃，好亲切。

        平生第一次，她看一间客栈会觉得这么亲切。

        莫离几乎是冲进同福客栈的，一路往楼上的厢房冲，半路上碰到伙计想跟她打招呼，张嘴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子，人已经走远了。

        好不容易冲到房门前，脚步却反而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才抬手推开了门。

        房间内，花宸，雪暖，杜锦谦都沉默坐在桌边，看到她推门进来，三人都同时松了口气。

        先说话的是花宸，“丫头，第一次杀猪的感想如何？”

        一回来就问这种让人心情不好的问题。

        莫离白他一眼走到桌边坐下，抬眼便见到花宸坐在对面朝着自己笑得欠扁，啧一声，索性换个姿势坐，侧过身支着头抵在桌上，盯着床上的帐子看。

        “你怎么知道我就成功了？”嘴上自然也没什么好气。

        对于她的脸色不善不以为意，花宸依然笑嘻嘻道，“这简单，你如果失败了，绝不会有空跟我生气。”

        莫离转过脸瞪他，偏偏他真的猜中了她的脾性，心里于是更不爽，她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刚刚花宸说话时，雪暖已经帮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莫离气呼呼地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凉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嗓子舒畅了些，人终于也清醒了些。和花宸这种以挑衅他人为乐趣的人较真生气，气坏了身子倒霉的是自己不说，还平白给他看了笑话，这种亏本买卖她可是从来不做的，今天大概是真的神经紧绷过头留了后遗症，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被他激到。

        “那人武功很强？”想起他这出大费周章的连环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莫离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意料之外，花宸摇了摇头，“我说过他是第三类人，他武功不过中等偏上些，跟你和雪暖差不多。”

        莫离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人身边的那些个护卫武功还要一般，我们三个人打他们六个绝对绰绰有余，何必这么浪费时间？”

        “是绰绰有余，”花宸拿过桌上的水壶为自己也倒上一杯水，冷笑一声，道，“但像这种平时满口侠义精神实则贪生怕死的伪君子一旦狗急跳墙起来，并不比许多大奸大恶之人好多少，这街上那么多人，倘若不能一刀毙命他，到时少不了会有人受伤。”

        没想到他如此费心舍近求远，竟然只是为了不想伤害无辜之人。

        不仅莫离怔住，连杜锦谦和雪暖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这人不是花宸。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花宸和雪暖你们两人都换一身衣服，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能就那么白白浪费了。”杜锦谦突然站起身，笑道。

        听到出去玩，莫离自然是同意，她现在确实需要找些事做来分散心思，毕竟平生第一次下毒杀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

        不过出去就出去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莫离莫名其妙看着杜锦谦，杜锦谦朝他努努嘴示意她自己看两人的衣服。

        莫离转过头看两人，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也亏得他心思竟然比她和雪暖这两个女孩子都慎密。花宸和雪暖刚刚当着那么多人上演的那段刺杀戏码，虽说是蒙着面，但难保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身形和打扮，确实是换套衣服改变一下造型比较保险。

        雪暖也想到了这层，点头，“我正好还有套白衣。”她现在身上穿的这套是莫离的，上午买来用作当替换的那套新衣服现在还在包袱里躺着。

        “那快些换衣服。”莫离也站起身，见花宸还在慢条斯理的喝茶，于是催促，“花宸你快回房去换衣服啊。”

        “我没衣服换。”花宸摇头。

        话才出口，就迎来其他三人怀疑的目光。

        “你中午不是看了很多套吗？”杜锦谦记起在成衣铺时花宸几乎让老板把所有的男装都取了出来，左挑右看了好一会，他们三人都买完了花宸还在看，最后他们索性先去逛了隔壁的零嘴铺子。

        “是看了很多套，不过好看的都不是红色，红色的只有一套，料子勉强还可以，但式样不好。”

        莫离抽了抽眼角，想到从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只穿红色，不免好奇，“为什么一定要穿红衣？”

        “因为红衣最适合我。”

        ……

        “那现在怎么办？”杜锦谦皱眉，现在夜已深，成衣铺早已关门，去哪找更换的衣服？

        “能怎么办，自然就不换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花宸站起身，抬步便往门外走，走到门口，见杜锦谦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于是揶揄，“小鬼，你该不是打算在房里看着雪暖更衣吧？”

        杜锦谦一愣，反应过来忙跟着走了出去。

        花宸虽然说无所谓，但忌讳着他那身红衣打扮实在太夺目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四人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去街上赏灯，去了戏楼叫了个包厢看了大半夜的戏。

        大概是受前世流行音乐先入为主的印象，莫离对古人的那些唱法一直听起来觉得别扭，特别是戏曲，印象里也只有外婆那一辈人才会喜欢看这些，因此当其他三人看得津津有味时，她却只觉得腰酸背痛，哈欠连天，最后抵不过瞌睡虫趴桌上直接会周公去了。

        一觉醒来，戏早已落幕。

        “啧啧啧，还流口水，你看你哪里像个正常姑娘家，亏我特地帮你梳了个那么漂亮的发髻。”花宸嫌弃看一眼她嘴角的口水渍，想当然又是一番鄙视，莫离擦擦嘴角，掩嘴打了个哈欠，也懒得跟他计较。

        四人离开戏楼回到客栈时，早已过了四更。

        除了因为睡过一觉神采奕奕的莫离，其他三人都已是满脸倦意，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就各自回了房间。

        这一觉，一睡都睡到了第二天巳时，想到白涟说要在正午前回去，四人只得匆匆捎上一些小食糕点，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快马加鞭往渌澜谷赶，好在昨夜在戏楼听戏时已经吃了很多点心零嘴，肚子倒也不饿。

        由此，这个混合着欢笑与苦涩的中秋之行，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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