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二）

　　静默的池塘边，红袍小娃还在声泪俱下的一遍遍控诉，一旁飞着的胖鸟在围着他转了无数圈后终于发现了他们身后的沐兮，随即大眼一瞪，‘哇’的欢叫一声扑腾着翅膀朝沐兮怀里冲来，却在离沐兮一米远的地方陡然停住，高速转了个圈停滞在半空中，对着上古弯了弯圆滚滚的身子，小翅膀挥到胸前，头略低，恭声道：“碧波见过沐兮神君。”

　　这模样，这声音，绝对一本正经，挑不出一点刺来。

　　也亏得是沐兮在此，要换做是梧汐宫中任何一个熟知碧波本性的人，定会惊叹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古神兽也有懂礼的一日。

　　沐兮对这只胖鸟的飞行天赋叹为观止，难得分了点注意力在它身上，打量了一眼后，眉挑了挑：“想不到水凝神兽也传了下来，无需多礼。”

　　碧波拍了拍翅膀，直起身，凌空退后了一步，朝身后嚷道：“君墨，君墨，是沐兮神君……！”

　　红袍小孩撅着屁股，晃荡的脑袋不知从何时开始停了下来，声音由凄凉哀怨变得古板老成：“碧波，别叫了，我知道。”

　　“君墨？真是奇怪的名字……”沐兮不自觉的念了念，心底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来，她抬眼朝转过身的小孩看去，随即顿住。

　　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红的有些俗气的短袍胡乱的裹在身上，额上的碎发沾了泥土，黏答答的，手上抓着几只不停扭动的蚯蚓，小娃儿直直的盯着她，嘴扁着没有出声。

　　但无论看上去多狼狈，沐兮都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比刚才的那一幕更惊悚的存在，那就是她居然在沉睡了十六万年后看见了……一张和清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

　　“沐兮神君……”碧波见沐兮神色古怪，阿启又一副死活都不开口的模样，试探的叫了叫，道：“他是……”

　　“我知道。”沐兮摆了摆手，径直朝面前的小孩走去，神情幽幽。

　　君墨见她走近，玄色的古袍散在地上，静谧淡雅，他捉着蚯蚓的手缩了缩，不自觉的藏在了身后，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带上了雾气。

　　“清潇为了那个女仙君，居然把你藏到了我这里。”沐兮蹲下身，拉过他的手，把他手上的蚯蚓和泥土扫掉，挑眉道：“看来，十六万年没见，他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孩子的模样，和清潇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他们没一点关系，沐兮怎么也不信。

　　碧波愣在一旁，为沐兮强大的思考逻辑感到不可思议，但什么也没说，怏怏的飞到了一旁。

　　沐兮挑着眉，问道：“君墨，你娘亲是谁？”

　　君墨怔怔的看着她，朝握着他的那双手看去，触感温暖清爽，不由得抿住嘴，一声不吭，他眼中的雾气慢慢驱散，反而生出了些许倔强来：“茗涵姑姑说她睡着了，不要君墨了。”

　　睡着了？想起凡间界不少人在亲人亡故后都会以此来敷衍少不更事的小孩，沐兮片刻，有了结论，这孩子的娘亲定是凡人，否则君墨也不会看起来神力如此薄弱！

　　难怪他会被送到这里来，对真神而言，和一个凡人有了后代不是什么可以值得夸耀之事，更何况清潇如今还和墨岚定了婚约，君墨出现得的确不是时候。

　　毕竟是清潇的孩子，六大真神存世千万载，还从来没有衍生过后代，头一个难免要看得娇贵些，沐兮心底罕有的生出了几许疼惜来，孩子还小，心底脆弱难免，她想了想，才道：“君墨，再过些年，你长大了，你娘亲就会醒了。”

　　轮回转世，就算喝过了孟婆汤，也总能寻得到那女子的踪迹，等君墨懂事些了，她不妨去冥界问问，找到那女子转世之身，也好了了这孩子的心结，让他安心修炼。

　　几岁的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眼眶微红，看着沐兮，扁着嘴说出的话都带了哭腔：“可是，她醒了，不记得君墨了怎么办？没有娘亲，谁给阿启做饭，洗澡，说故事……碧波说没有娘亲，将来君墨长大了连媳妇都娶不上……”

　　孩子抽抽噎噎的，鼻头通红，一个劲的看着沐兮，说不出什么感觉，沐兮一下子就慌了起来，连忙抱起他，安抚道：“没事没事，君墨这么聪明，等你成年了，我让茗涵举办六界宴会，哪家漂亮的小姑娘，你看上了我便给你求娶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凌厉的扫了碧波一眼，碧波圆滚滚的身子打了个颤，差点从空中掉了下来，大眼眨了眨，一脸委屈。

　　突然的拥抱让君墨抽噎的声音陡然顿住，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沐兮，突然一下子把她抱得死紧，小小的手指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蜷缩起来，头埋在沐兮肩上，声音小小的：“真的？你不会不要我？等我长大了还会给我娶媳妇？”

　　这孩子也太没安全感了，沐兮有些心疼，叹了口气，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掰开君墨的手指，笑道：“自然，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现在去泡个澡，晚上我给你说故事。”

　　“碧波，等会让茗涵来见我。”沐兮说完，抱着君墨朝刚才过来的温泉走去。“

　　讲什么故事，鬼故事吗？君墨最喜欢听了！”上古脚步一顿，朝孩子精致的小脸看去，声音低了几分：“谁给你讲的鬼故事？”

　　“茗涵姑姑啊！她还说过些时候带我到鬼界去看看那些吊死鬼，一点都不可怕，很可爱呢！”不远处的碧波看那微微有些僵硬的玄色身影，忙用翅膀捂住了嘴偷笑起来。

　　茗涵，让你平时惯着君墨吧，这臭小子嘴无遮拦，你有大苦头吃了。

　　只是，君墨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碧波挠了挠脑袋，打了个旋朝前殿飞去。

　　“君墨，你刚才在池塘边做什么？”

　　“种娘亲啊，碧波说等到它开花的时候，阿启的娘亲就会醒来了，我都已经种了一百年了。”小娃娃伸出手，上面一排晶莹剔透的种子，因为握得用力沁出了水渍出来：“昨日红绸告诉我，凡间种东西，都会有虫子松土，所以我刚才才挖了不少。”

　　沐兮低下头，微微一愣，叹了口气，这是天界罕有的无花果，即便是种上万年，也不会有开花的时候，想来也是茗涵糊弄孩子的把戏。

　　“君墨，以后不要再种了。”沐兮轻声道，声音有些沉闷。

　　“恩，以后不种了，有人给君墨讨媳妇了。”小孩子的声音里满是炫耀，让沐兮笑了起来，刚才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笑道：“君墨，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茗涵姑姑说是我娘亲睡着前取的。”君墨小小的身子突然微不可见的僵了僵，但沐兮却没察觉到，朗声道：“墨属于文房四宝，你娘亲取了个好名字。”

　　脚步渐行渐远，声音慢慢的不可闻，假山之后，茗涵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神情复杂难辨。

　　翎莜，如果这就是你沉睡之前想要的，那么，如你所愿。

　　她封住了君墨体内的神力，哪怕是沐兮，也不会知道，这孩子自出壳起，便拥有真神之力。

　　“神君，我已经将当初臣服于您的妖族身上的印记全部消除，日后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追随过您。”苏晨悄声出现在茗涵身后，恭声道，见茗涵未出声，犹疑了一下才道：“神君，当初我们隐居在凤池山，为了不让墨宇独大于三界，您才接受了那些妖君的臣服，这一百年来我们从来未曾回去过，亦没有插手妖界的事，如今又何必再费周折去消除印记？”

　　“当初我召回凤鸾，才使得妖界大乱，妖皇身死和我也有些干系，这么做不过是告诉清潇，日后我不会再插手妖界的事，森鸿的地位将无可争议。”茗涵摆了摆手，道：“青漓是否回了妖狐一族？”

　　“没错，她虽然血脉有些远，但到底是上古妖狐一脉的族人，如今仙妖之争愈来愈激烈，多一个战斗力他们想必也是乐意的。常沁这些年一直驻守边疆，对这件事不曾过问。”

　　茗涵摇了摇头，道：“以后她的事就不要管了，若是我知道她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当初就不会会留着她！”当年她隐居在凤池山，若非青漓带回了大泽山剑冢的消息，她恐怕永远都不知道沐兮还活着。

　　只是那只小狐狸竟用长卿赐下的神力骗了森羽几千年，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苏晨点了点头，消失在原地。

　　茗涵朝温泉的方向看了片刻，半响没有出声。

　　明明百年沉睡只是封印了和翎莜有关的记忆，可是为什么茗涵却觉得就连沐兮本身的一些记忆和感情，也同样像是被封印了一般。

　　混沌之劫前发生的事，沐兮怎么会遗忘？

　　难道是萧祁，将属于沐兮的记忆封印？

　　茗涵神情凝重，百思不得其解，叹了口气，朝天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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