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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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链,血池,水雾。
他被固定在木架上,掌心是刺骨的寒卯钉,那人似乎怕他再跑掉,又添加了一副镣铐。
“像你这种卑贱的炉鼎,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迎面而来的是带着风声的长鞭,他用力撑开眼帘,额头的血顺着睫毛向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入目即为猩红。
用力眨眨眼,他终于看清玉黛音扭曲的脸,道貌岸然的圣女尊者,银发白衣,不染纤尘,手执着浸了盐水的蛇皮鞭,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莫玄烨,你若再不识抬举,休怪吾不客气。”
“有些人的命本该如此,你不认也得认!”
见他沉默不语,那鞭子的力度更重了一些,像是恶犬猛烈地撕开他原有的伤口。
衣服和血肉粘黏在一起,痛得他打着颤,只能无力地垂着头,忍耐一下就好了,再忍忍……
痛感顿然减轻,玉黛音似是累了,停止了鞭打:“不好奇为何吾知道你逃走的路线?”
狼狈的少年似有了反应,像在等待她的回答。“什……么……”
玉黛音扔了手中的长鞭,笑得极为残忍,她挑起少年的下颚,逼对方与她对视:“因为你最好的初诩师妹啊。我的傻阿烨啊,你一个低贱的炉鼎,她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毒蛇的信子已经舔上他的耳畔。“阿烨……只有师尊才是你永远的依靠。”
莫玄烨无力地咆哮着,恶狠狠地钉住那双浅色的瞳眸,铁链因其挣扎刺啦响个不停,像是丧失了痛感,掌心纹丝不动的寒卯钉竟被挣脱开来,留下血淋淋的窟窿。
锥心刺骨,溺水之人,唯一的稻草也被人斩断。
“炉鼎就是炉鼎,这辈子都不会变的。”
恶魔在他耳边呓语。
“不!”
莫玄烨的眼尾红得心惊,一股气血直涌喉头,他只感觉干涸的双唇被什么滋润了,直至砖缝的红刺痛他的双眼,才意识到那甜丝丝的是血。
他好恨,恨自己识人不清!亦恨命运不公!
“阿烨还想练剑是不是。”玉黛音用指尖粘了粘他唇角的血,又卷来地面的那把剑。
属于莫玄烨的剑。
他日日夜夜抱在怀里的剑,凝聚了让他站起来执念的剑。
有理由活下去的剑。
“可惜了。”玉黛音的指尖轻轻弹了弹剑刃,声音空灵又残忍,“所有人都可以任性,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任性的后果。”
费力抬起头,他甚至没有喊出声,仅仅张了张嘴徒劳地祈求着什么。
“咔啦——”化神期的威力,岂是一把剑能够承受的,像是破碎的铜镜,长剑四溅着落下,有一小截甚至落在他的脚边。折射的光影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渺小得可怜。
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出声,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无意义的词汇。
他以为自己无泪可落,但不知不觉却已泪流满面。像是要够地面的碎片,他向前撑着身体,又被锁链狠狠缚在原地。
剑灵确确实实消失了,他感受不到了。
玉黛音确确实实踩碎了他的脊梁,让他所有的梦和希望化为泡影。
“不!!”
梦魇如同海底的水草,将他缠的牢牢实实。
莫玄烨低吼一声,弹坐起身,他习惯性扶额,只摸到湿淋淋的汗。喘息声未定,心有余悸地摸出被褥下的匕首。
这几日老是梦到往日,真是噩梦般的存在。
他窝在墙角,手里攥的是他唯一信任的死器。摩挲着剑鞘的暗纹,莫玄烨咬咬牙,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味沉溺过往只会一败涂地。
他得尽快振兴魔界。
晨钟悠悠,瀑布声清脆如玉环,远处青山包揽薄雾。放眼望去,满山皆是白袍蓝带的中阶弟子,他们围绕山路盘腿而坐,开始晨练,可谓修身养性,汲天地之精华。
山脚下合欢宗初级早课伊始。
曦光微现,白袍红带,一众惨绿少年嬉嬉笑笑地迈向万阶梯,他们身后的晏阳正缓缓升起。
黑匾金粉,育杰堂三个大字赫然在上越雎山半腰。七层阁楼霸气非凡,顶端被云雾环绕,与宗内最高山齐平,上可摘星辰,又加上占地极广,堪败阿房,可同时容纳上千名弟子求习。
除此之外,此楼藏书百万,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四海八荒怪谈无不俱全,又被修真界冠以百科楼的盛名。
决明和一众弟子赶去上早课,老远就瞅见一人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栏杆上,身子悬在半空,旁边还跟着几个仆从。
真是晦气!决明佯装着看不见,正要踏过。
“哟,听说你最近惹恼了圣女尊者?还被罚去抄那劳什子宗规……哈哈哈,我还听说竟是因为莫玄烨那个炉鼎?”
弟子们本在顽笑,此时默不作声,他们静静看着止步的决明,只见他脸色阴沉的可怕,手背的青筋暴起。
遭了,这两人怕又是要争斗。
金璃怀里抱着把长剑,身着白袍蓝带,墨色头发随意遮了一只眼。他笑得格外灿烂:
“快来瞧瞧我们圣女尊者的亲传弟子,莫不是打不了炉鼎要来找我泄愤?”
身旁的几个随从得意洋洋地大笑几声。
决明哪受得了这委屈,他气得发抖,拿了长鞭就恨不得要将这纨绔公子抽下山去,却又被众人团团抱住:“你们放开我!今日我不抽这金王八,我明儿就跟他姓!”
众人大眼瞪小眼,决明和金璃他们都惹不起,要是真伤了哪一个,在场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两尊大佛要是真想斗斗,大可去试炼场啊!
“决明师兄消消气,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激你出手呢。”
“是啊是啊,万一闹起来了,这人又要倒打一耙,咱可不染这一身骚气!”
“金璃,你少说两句!要是闹到云机师叔那儿……”
众人心想:这金璃还真是不厚道,虽因玉黛音首徒之位与决明互生嫌隙,但好歹是个同宗,何必把场面闹得这么难堪?当然,在义愤填膺的同时,又不得拦得拦,劝得劝。
决明瞪眼,朝金璃的方向甩甩鞭子,顾忌在众人面前动手不好,恶狠狠撂下一句狠话:“金王八!你给我等着!”
“我等着呢。倒是你今天还得和那炉鼎一起早读呢,可怜哪。”
金璃今日目的达成,从栏杆上跳下来,拍拍衣摆的灰,心情愉悦地哼着曲儿背过身,走喽,回家睡觉!
“快给我滚!!”
该死的,莫玄烨,又是因为莫玄烨!不仅让他颜面扫地,还被金璃这厮这般耻笑!
钟声响的急促,众人窥见腰间灵牌正震动,道:“决明师兄,早课开始了。今日是瞿胤老儿的课,迟到怕是要吃些苦头。”
决明还在怒火中,经金璃提醒,想到莫玄烨这几日一直与他同堂,何不趁此时师尊护不住他,借机修理他一番。
一个炉鼎,不仅害他受罚,还大摇大摆成了弟子,若是不给点教训,日后岂不是还要爬到他的头上?
打定主意后,他随众人一起走进了学堂。
玉黛音无意分开炉鼎和弟子,习堂中众弟子都是混坐的,但遇见些生面孔,原弟子还是避让几分,带着些不屑的神色。人们心中的成见早已根深蒂固,并非一夕之间就能改变。
在窗边落座后,莫玄烨不禁感慨,前世踏入这育杰堂,已是一片废墟,在那场混战中,百万藏书被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没想到今日,他竟能坐在这安安静静地听课。
曾梦寐以求的场景,现今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莫玄烨心中五味杂陈。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身为魔界之人,早已不再需要这些道术,学了也是徒劳。
但他还是提笔蘸足了墨汁。
“下学后,越雎山竹林见。”
接着方案被人故意撞了一下,宣纸晕开大团墨,莫玄烨放下毛笔,微微皱眉,刚写的一张符咒就这么毁了。
来人正是决明,他又低声补充一句:“只许你一个人来,要是敢告密,你就死定了。”
长廊上,莫玄烨只见决明嗤笑一声,挑衅意味甚浓。
莫玄烨将废纸捏成团,手骨轻微发出响声,眼神幽深如井,轻飘飘地落在满脸笑意的决明身上,无喜无悲,仿佛在看着什么死物。
他本无意招惹任何人,奈何,有人傻傻送上门来。
溪水顺流而下,清幽的竹林泛着些许冷意,偶尔传来几声鹧鸪啼哭。这里隐天蔽日,鲜有弟子足迹,偷偷揍这莫玄烨一顿,谅他也没胆子说出去。决明寻了块巨石坐下,他左顾右盼,也不见那娘兮兮的炉鼎赶来。
该不会吓得不敢来了吧?真是孬种。
纵使师尊让他成为弟子又如何,本质上还是个卑贱的炉鼎,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枯竹叶被踩碎的声音愈来愈近,决明眼前一亮:来人正是莫玄烨!
他起身,用力甩腕,手中的长鞭如同水蛇般舞动,表面柔弱无骨,却生生将成年男子小臂粗的竹子拦腰斩断,直惊得密竹的鸟儿齐齐双飞。
溪水潺潺,泥土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莫玄烨垂着头,决明只瞥见其脆弱的脖颈,那人迈着极小的步子,待他抬起头露出那张绮丽的脸,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决明一愣,他知道莫玄烨绝色无双,即使多次冒犯师尊,也能全身而退。但以前的那种美,没有灵魂,空洞得像是巫蛊娃娃,可今日……
是那双躲闪软弱的眼睛变了!在莫玄烨的眼中,自己好似蝼蚁般的存在。
决明心惊,好像往日都是莫玄烨精心的伪装,而现今才是真正的他。难道说这人竟一直在蒙骗师尊?!
“你……你这卑贱的炉鼎!别以为师尊宠着你,你就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莫玄烨面色一沉,双眼冷若冰霜,卑贱?他缓步移动着,周身落叶随之起动,一时竹叶飘散,
决明大骇,竟呆在原地,一个刚筑基的炉鼎怎会有这般气势?待他再次挥鞭时,莫玄烨已闪身行至眼前。
而自己好像看不见他的移动轨迹!!
莫玄烨丝毫未退让,身侧一偏轻松躲过鞭影,他轻盈地压住一根长竹,又借力如箭弦般落地将那鞭子踩在脚底。
决明下盘使劲力气,手头冒冷汗,也未能撼动分毫。
莫玄烨面无表情,在那一瞬却如同地狱的罗刹:
“第一师尊已废炉鼎,何来卑贱之说;第二你怕是忘了我也是师尊的亲传弟子,按理说,你该道声师兄才是,我若卑贱,你又该处于何种境地?”
他平生最恨就是这群自以高洁之士,口口声声将卑贱挂在嘴边,可做出的事又算不上磊落!
决明气极,让他叫这炉鼎师兄?这人倒真是疯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莫玄烨不仅有如此深厚功力,还伶牙俐齿!
他气愤开口:
“休要胡言乱语!师尊当日收你为徒……”本是为了让你当她的炉鼎。
一语未尽,莫玄烨的黑靴径直绕上长鞭,再一顿直,一股强劲的力量顺着蛇鞭竟生生将决明弹开几米。
“嘶——”五脏六腑像被移了位,这莫玄烨怕不是疯了,竟敢动手打他?!
决明捂住胸口疼的喘不过来气,睥睨着眼,愤慨着破口大骂:“你这欺师灭祖的牲畜!!竟然敢对我出手?!”
他何时受过这般气?!
“看我不禀告师……”
真是聒噪。
听见某人的名字,莫玄烨厌烦地抽出匕首,犀利的眉眼在寒刃中一闪而过。
“你你……要干什么……”
见情况有些不对,决明带着点颤意。
莫玄烨不紧不慢地靠近地上的决明,前世这人也只是为虎作伥而已,除了甩他几鞭子,与相比倒像个好人。
现下动了他,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决明紧张得吞了吞口水,目光紧盯那把尖刀,这里不见人烟,万一这个疯子真要做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害我掉一根头发,我师尊……还有我爹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似懒得废话,莫玄烨抽刀断水劈了下来,一股风席卷而来,“啊啊啊啊!!!”
那利刃擦过眉眼,将人一缕青丝斩下。
决明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一时竟然忘了躲闪,他虽经常与人打闹,也从来没想过要人命!
而此时这个疯子竟是要杀自己!
“你想尝尝自己的舌头是何种滋味?”
莫玄烨的刀刃如同搁浅的游鱼,描摹着决明的侧脸,像是在思量从何下手。
决明惊得冒出冷汗,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吞了吞口水,疯子!这人疯了!
“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莫玄烨像是疯魔了一般,昳丽的勾起唇,只是笑不达眼底,竟有种苍凉之感。
他收了匕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半瓶黑糊糊的药丸子,使力掰开决明的嘴,下面的人挣扎不停,又被他摁在身下。
见匕首离开,决明刚舒了口气,却又被强迫吞下这不明的药丸,这下他是真的慌了,他没料到莫玄烨竟然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你……要干什么?”
“吃了。”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像是随意勾选生死薄的阎王。
扼住那人手脚,他将药丸灌了下去。
“这是什么……唔唔……”
那药入口极化,决明被呛得眼泪汪汪,待那双桎梏他的手离开后,他拼命侧身呕吐,却只吐出一摊清水。
“你……究竟喂我吃了什么?!”
他又惊又慌,想要爬起却又如同一滩烂泥卧在地上。又脏又狼狈。
“听说过傀影虫吗?它是南疆著名蛊虫,幼时以人食指供养,单单留下一骨哨,若是将那蛊虫植入人肚中,就会进入无穷无尽的休眠期,但若是听见那骨哨声……”
“就会怎么样……”
决明已经开始颤抖,他不会吃的就是那虫子吧?!
莫玄烨好笑地蹲下,淡漠的脸有了点生气,显得面若冠玉。但说出的话却让决明不寒而栗:
“会破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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