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城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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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而睡得格外沉的石不渝,寅时不到,被一声巨响震醒。
天都没亮,心跳加速着躺在床上,双眼斜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框框!外面又撞了起来,关得好好的门板几乎被撞出一条缝。
石不渝披起外衣,踩下地,摸到短刀抓在手里,光着脚走到门边,这时外面重回一片寂静。
凑到门边又听了片刻,确定没有声音,石不渝不安地打开一条门缝,然后看到投着月光的雪地上,一个瘦削的人浑身是伤地倒在门前。
“……羸马?!”
点上灯,一寸一寸检查过她的伤痕,石不渝也陪着一起疼起来。除了四肢上青红的棍棒打击痕,全身都有被鞭打的迹象,最显眼的是新的,也有旧的。她带着这一身伤,从哪里把自己搬到这里来?
糜烂的血痕溢湿了床铺,石不渝恨不得多生出两双手,要去找其他医师帮手,却被羸马狠狠捉住了手腕。
她第一次明确地恳求:“不要去……”
虚弱而涣散的那双眼,尤其黑暗,漩涡般拖拽着石不渝。最后,被绷带上上下下裹住的人如此细小羸弱,丝毫看不出是个闻者生畏的刺客。
烛火随漏进来的风摇曳,一盆浸着血的水也倒映着颤抖的光,石不渝疲惫地坐在床边,羸马一言不发地望着屋顶。
“这种事……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不可原谅,不管是谁……都不能姑息!”
但不管石不渝怎么询问,她都闭口不谈伤痕的来历。
“我明天……今早会和师兄启程去江城。”
余光里,羸马偏过头,石不渝接下去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羸马轻轻阖上眼,包住里面一闪而过的碎光,“石医师,罪人之后,被贬为奴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无法改变。”
早晨再度被敲门声惊醒,石不渝看向蜷在床上,无声无息的羸马。
“不渝?有点事……起来了吗?”路帛在外叫门。
石不渝站起身,脱下裹着的被褥丢在坐塌上,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回头捕捉到一缕视线。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能说的似乎都已说尽,这一时,嘴里蹦不出只言片语,只好留下一室沉默。
回手掩上门,石不渝和路帛面面相觑。
“师兄,早啊,吃了吗?我还没呢。”
隔着一桌朝食,石不渝还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羸马的事,或许能得到一些建议,半晌才迟钝地发觉路帛安静得异常。
“师兄你之前不是要和我说点事?”
路帛唔了一声,支支吾吾道:“我在想,或许你跟我去永康……不是个好主意。”
石不渝放下手,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今早有一位友人来找我,他所拜托的事可能很麻烦。师兄不想你卷入危险,如今却将你拉进来……”他苦笑,“不可取啊。”
“是什么事?”
路帛摇头,“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些不是你想摆脱就能轻易摆脱的人。”
石不渝直直看着他,看得路帛举起双手,“你也知道,师兄我的朋友向来很多。”
石不渝恢复咀嚼的动作,见路帛松了口气,咽下食物喝了口水,说:“最近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样。”
“如果让我再见到他,我会说:没事,我自己寻找答案。”
青年听得冷汗涟涟。
石不渝笑了笑,“所以,至少让我跟着,省的人担心,省的你师父担心。”
路帛摇头笑道:“被师父知道,不先教训我就好了。”
“是我擅自跟着,谁也不怪。”石不渝见事情定下,酝酿下遣词,准备说羸马的事。
“但有一些事,你要放在心里。”路帛突然郑重其事起来,堵回了石不渝的话,“你不管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当做没有就好了,我不想你牵扯进太多。”
“那位‘友人’是谁?也不能告诉我?”
路帛沉默片刻,“看以后吧,我那位‘友人’……他有一些敌人,并非能随心结交之人。”言罢,他抬脚欲走,“要走的话就快些准备,等在后门,两刻之后我们就要出发。”
石不渝忙叫住他,但路帛一脸匆忙,让她没能说出口。
心思沉重地回去,推开门,床上空荡荡一片。石不渝冲进屋内,四顾无人,只余床铺上零星黑迹昭示有谁躺过。窗户大开,寒风呼呼吹入,火盆被吹得将熄未熄。
石不渝坐在仿佛冰窖的房间里,叹了口气。
身无长物,收拾了背篓,石不渝颓然垂头坐在后门。这里是一条避人耳目的后巷,客舍紧邻着一圈住宅,院墙拦起,少有行人。
半刻后路帛牵着两匹马停在门前,它们拉着一辆箱式二轮车,只有两扇小格窗通风,光是看着,石不渝就觉得屁股痛了起来,抬眼问:“你会赶车?”
路帛一摇头。
“那干嘛要坐车不可?”
“这样比较不显眼。对方会借我们车夫。”路帛指了指车厢,“你先在里面等一等。”
石不渝觉得一坐进去,就感到了窒闷,四面封闭的设计丝毫没有保暖的作用,车壁摸起来和外面一样冰天雪地,只能盘腿坐在坚硬的厢底,幸好那块狼毛皮没有丢弃。
少顷,另一辆二轮马车咔咔而来,在他们对面停下。石不渝只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片刻后,路帛撩开布帘塞进来一个黑色的敦实包裹。
“先收好,千万小心。”
石不渝满头雾水地抱起来,被凉得一激灵,感觉这整个在散发寒气,忙松手往角落里远远放下。
他们靠得更近,可以听到所说的内容。
说话之人声音低沉,似有些年纪,“……此一去,如能一路顺风是易公保佑,于卫侍郎而言,也将是不可多得的优势。但有一句话,我之前未能说,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说与你听。”
“太守你与易公的关系,无须顾虑这么多。”
石不渝坐直了。
“朔歌,这真是你想做的事?”
外面响起一声“有劳照拂”,布帘被掀起,他脸上的惊愕真是颇有看头。
他现在也不假装皮货商了,明明前天还是那幅穿行于荒野中,不修边幅的样子,现在换上一身袴褶武服,乱长的胡渣干脆全部去除,仿佛连年纪也一起减掉,之前黑峻峻近乎而立,如今却像刚过弱冠。但是寒风不留情,硬生生在眼周刻下的纹路,不允许被消除。
怎么可能认错。尽是说不清的情绪,起起伏伏,石不渝板起脸全部掩盖。
易含也在车厢口僵硬一瞬,竟然也有不自在的时候。
石不渝正想默不作声是不是像在生气,他已经说了一句:“你的确是洗风堂的医师……”,矮身钻进车厢,第一时间去检查那个包裹的位置。
石不渝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攥紧在双膝上的手不知该怎么放,石不渝受不了沉默,微蹙眉头抬眼看去,“之前……未能恰当地道别,我一直十分挂心。”
易含颔首,“是我急着办事,失礼了。”
他们像两个客气寒暄的人一样,这一幕戳破了石不渝的忍耐,泄露出了一丝情绪。
“两天不见,易哥你怎变得如此客气?原来我们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差点咬到舌头,石不渝瞪大眼,急迫又惊悚地等待他的反应。
易含喉头一动,轻声说:“没有这样的事。”
既不是毫无触动,也没有抗拒回答,探出头的尖锐刺中一团棉花,石不渝懊悔了,想重来一次。
但这时车身剧烈颠簸,车轮跟在马蹄后向前转动,开始上路。石不渝被晃得撑了一下厢底才稳住,看见对面易含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
早该察觉到的,外表修饰得再怎么整齐,下面那些伤都曾经过自己的手,石不渝当然知道,仅仅过去两天,怎么可能已经痊愈。而接下来到江城前,为了不显眼,他都必须坐在颠簸的马车里。
晃动中,石不渝挪移至车厢后壁,伸开双腿,碰了碰易含,在他问询的目光中,大方拍拍自家大腿,“你还受着伤,躺着比较好。”
易含无言地望着。
石不渝笑了笑,“又不是没有做过。不要委屈自己。”
路面任何一点起伏都能成倍颠簸的马车,对于一身伤来说过于摧残。易含挣扎片刻后还是从善如流,躺了下来。石不渝伸出手臂,避开那些伤处,环住他的上身,能减少一些震动是一些。
原本穿在身上的斗篷展开盖上,渐入深秋的寒风还在从格窗里吹入,这冰凉的车厢,却是比之前暖和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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