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国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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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即是犒赏军筵。
自古将帅立功回朝受帝王亲自接见,设宴接风洗尘,在文武百官面前赐下功名赏礼加官进爵以示荣宠。
司马厝可没觉着自个有这福分,再次进宫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路上遇到的官员看他时神色各异。
他索性就挑偏僻的宫道走。
宫道灌木并不少见,而深秋银杏虽少却聚集,满头叶簇如兵至都城尽带黄金甲,凛然威风又从容自如,落地时亦铺成锦绣。
白昼灼日将杏叶周边镀描生辉,根根脉络透得分明,一只小虫被抓了个正着,无可遁形。
云卿安将手中拿着的杏叶从眼前移开,日光便落上他微阖的眼帘,似碧洋填了玉石岸。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却猛地一停又匆匆往回去了。
他拿眼去看时眉梢轻挑,好整以暇道:“旁人不知道的,还当侯爷与咱家有仇。可隔夜仇不算。”
见了就干脆直接掉头,无非是厌,无非是憎。
司马厝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石子,回头扫了眼云卿安脖颈处,压着火气道:“有的是现成的,死在我手里的人命多你一个不多。”
掐痕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晰,烙在瓷玉雪肤上却又极为扎眼。
“可差我一个也不差呀。”云卿安用手将前襟衣领往上拢了拢,不甚在意,“放了吧。”
司马厝斜眼瞧他,说:“厂督又何不放了我?”
“咱家惦念侯爷。”云卿安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侯爷右肩的伤可是不轻。”
司马厝轻蔑道:“你还没到让我自损八百的地步。”
云卿安似是无奈地说:“总归是过意不去,我给的药可用上了?”
司马厝还未答话,身边跟着的时泾却猛一拍脑门,懊恼道:“糟!今儿个忘记给爷上药了。”
时泾话刚说完就陡然觉察出不对劲来,一抬头正对上司马厝那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
司马厝凑近他几步,沉着脸逼问道:“你给我用的药,是他给的?”
时泾忙不迭地摇头。
司马厝脸色稍稍缓和,却听时泾磕磕巴巴接着道:“是他身边的人塞我手里的,我……爷我错了!”
周遭的气氛陡然凝固,将升腾的火苗给生生逼成了蔫蔫稻草干。
云卿安促狭地笑了声,闲庭信步般地走近前,好心地人艰不拆,转移话题道:“侯爷收了我的照夜白。”
司马厝瞪着时泾那鹌鹑样僵了好一会儿,没好气地回道:“刀钝了,欠磨。”
连用个药都不安生,一没留神就内院起火,敞开时被凉风这么一吹就给燃出了黄花菜的沧桑。
手下人欠收拾!
云卿安笑得一团和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枝条,无所谓道:“若能让侯爷消气,就是从我身上割下几块肉也无妨。”
“怕是扔了连野狗都厌弃,便宜了臭虫。”司马厝垂眸望着他讥诮道,“没肉的红粉骷髅更瘆得慌,厂督还是掂量掂量你自己。”
红粉骷髅现下却好看得紧,他穿着绯色暗兰缠枝纹金蟒锦袍,一条宝蓝祥云纹腰带系在腰间,盘扣玉坠流苏垂落,明眸善睐。
在铜臭金堆养出的烂俗人,像是有那个富贵病。
可他站在日光底下微微垂眸时,长而浓密的睫毛下却是藏了说不清是算计亦或是其他的情绪,复杂而又空洞。
云卿安两指将叶子对折一压就摁死了虫子,似是失去了兴趣般地扔掉了银杏枝叶,抬头认真地看着司马厝,语气笃定道:“侯爷犯不着装恶人,你会善待它的。它不比凉锦骢差。”
“身娇体弱,养死了我不负责。”司马厝恶狠狠道。
他可不觉得这种徒俱观赏性的马能有多少实际用处,跟他上战场那绝对不可能,跑死也比不过凉锦骢,养着也无非是多了个吃白饭的金口。
“一言为定。”云卿安满意地弯了眉眼。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粗犷的笑声。
“又明昨日才与我念叨小侯爷,今日就碰上了。”来人已年过半百,身躯凛凛,燕颔虎须染了霜色,声音却若巨雷。
司马厝闻声转身,道:“薛伯父往来无恙。”
又明即是薛醒的字,杜国公薛迈乃是与司马霆同一时期声名鹊起的武勋,曾麾下统率中央军无数,年事渐长后渐居闲职,近年受元璟帝赐升公位。
“云督也在,真是凑巧。”薛迈朝这边走近时,向旁边的云卿安投去一个略带探究的眼神。
云卿安偏身垂眸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将玉戒推至拇指头处。
裂冰玉戒透着凉,像极了那种不见天日的凉,也正因着不见天日,其上细碎的裂纹才未暴露于人前。
物之所适罢了。
“国公与候爷叙旧,本督便不打扰。”
云卿安攥紧了手,再抬眼时目光平和无异。
“厂督可还要摘杏枝?”
岑衍跟在云卿安背后,眼见着他越走越远将那叙旧攀谈的两人甩在身后,不知为何生出了种误入乱流之感。
再回头望那簇金黄时,只觉得黄得颓败。
“不必。”云卿安应得果决。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犯不着僵着用旁的什么东西来中和添点生气。我不需要。”
由在枝头死,也比落他手上好得多。
——
内宦宫娥手捧托盘,游移于明廊殿宇间,衣袂轻扬。
但闻乐工奏乐袅袅绕梁来,往来迎宾寒暄的宾客皆是衣冠楚楚,谈笑风生间踱步向宣和殿而去。
“声势规格实是浩大,光禄寺是忙得不可开交,内宦倒是又能从中贪一笔小财。”薛迈见怪不怪,同司马厝一同被引着入座。
滥用职权,中饱私囊,偷奸耍滑的硕鼠为着点利益什么都做的出来。朔边军粮被克扣一事都能在御前瞒得严实,可见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要是踩湿了鞋再被那么轻轻一拽,少说也能摔掉半条命吧。”司马厝嘲讽道。
“能是能,只是后边接踵而至的可就未必乐意了。”薛迈随意仰靠,用手敲了敲钿镜案桌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司马厝望他良久,不以为意坏笑道:“毕竟是司礼监掌印,给的自然隆重些。”
薛迈微微一叹,凌云气魄好似都随着他的年龄一道归于沉敛,雄将再开口时像在诉说他人的纸短情长,“你小子可以,像你爹,脾气冲的很。”
司马厝眉头几不可见地跳了下,若无其事地掀袍落座,道:“与他无关。”
淡漠得像是在谈一个陌生人。
薛迈倒也不意外,干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殿内正中,金九龙御案坐南面北设在上首,左侧并排是镀金凤案,为帝后之座席。
其下殿左右两侧摆着数十张案几,案上金杯佳肴,饕餮美食皆已备齐,文武百官各自落座静候圣驾。
司马厝明显兴致不高,打那坐着跟个门神似的脸臭得要命,只在贺凛有些局促地进场时抬起眼瞧他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忽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皇上皇后驾到!”
在座人皆出列行礼,齐呼万岁千岁。
宫人簇拥间,李延瞻携着身侧的皇后龚芜雍容步入,他头顶华盖,皇袍曳地尽显天家威仪。
“众卿免礼。”
司马厝行完礼抬眸时看清了跟在李延瞻身边亦步亦趋却昂首挺胸的人。
着一身蟒纹花衣,头戴一顶竹丝做胎青罗面子刚叉帽,两鬓斑白但脸颊饱满,魏玠俨然一副“司礼监第一人”的作派。
他压下眸中的情绪而神色不变。
该来的,总会来。
元璟帝及众人一一落座,阶下首案却是空了出来。颜老不在,内阁次辅龚河平自然而然地成了首席,他与凤案后的皇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李延瞻红光满面,目光居高临下的环视一圈,最终停在了司马厝的身上,不吝褒奖地道:“今日乃我大乾大吉之日,长宁侯力克敌军,我大乾有此等虎将,实乃福气!”
他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一时思虑不周竟是没给司马厝留半点面子,等总算清醒了些又听了谏言才后知后觉自己做法欠妥,便有心想要弥补一二。
司马厝躬身,说:“为国效力乃将臣本分,万死不辞。”
“好!哈哈哈……快快请起,特设佳宴以接风洗尘。望勿拘束,共享宴饮。”
话毕,李延瞻笑着举杯,官员们互敬琼浆。
丝竹声起,舞姬若粉白色花瓣翩然进殿中,楚腰卫鬓,玉带轻扬曼妙多姿,直教人看了心花怒放。
司马厝回身,不经意暼见殿内边缘的一处黑漆葵纹案后的身影。
云厂督独远偏安,清心寡欲得像个过场香客。
司马厝不悦地撇过脸。
倒是懂得低调,可惜了,没用。
筵至一半,却迟迟未见入正题。
是治长宁侯抗旨之过,亦或是赏挫敌之功,再或是两两相抵。元璟帝没明确表态,也无人知他是何想法。
苏和风缓缓起身,试探着道:“珍馐丝竹未免乏味,此等良辰佳日,陛下何不就功行赏,一展皇恩福泽,也容我等开开眼。”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肃了神色,凝神细听。
李延瞻却是偏头望了眼端坐一旁的魏玠,打着哈哈道:“苏卿可是挑了,改日也该见见新意。”
苏和风怔了怔,一时没能接上话茬。
沉默间,只见魏玠弓着身颤巍巍站起,慢慢走到元璟帝边上低垂着头站着,竟是开始着手布菜伺候。
司礼监掌印又何须作活如此。
李延瞻忙道:“朕知魏大伴侍奉尽心尽力,今日当同座享席才是。”
“咱家不妨事,伺候乐在其中。陛下您就是天,大得过四海八荒。”魏玠伏小做低,恭敬有加,只眼中阴损怨毒之色一闪而过,说,“倾囊效劳,听命于君,是奴等福分准则。若有人悖命,便是想要学那扶摇鲲鹏,不识好歹越过了天去!”
“此言甚得朕心。”李延瞻似是动容,微眯着眼望向司马厝,“长宁侯,你可有话要说?”
举座皆寂,目光聚集之处,司马厝抬抬眼,面无表情。
终归是落了把柄,抗旨不遵这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添油加醋一番,保不准会将风向引到什么地方去。
他那日拒收赔礼,便是掐了与宦党的缓和之机,魏玠的发难是意料之中。
司马厝离席叩拜。
没有被战场沙雪掩盖的豪言壮语,肺腑忠言,都尽数埋葬在了那夜的和乐高台之上。
他在掘地三尺,徒有不甘,却终究,无话可说。
“将臣,甘受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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