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姻缘符

聂隐娘将那飞头蛮超度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返回魏州城的坊市中心。此时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有勤劳的人们开起了早市，有卖馎饦的，也有有卖咸粥的，各式各样的早点应有尽有。

        由于除魔消耗了不少体力和灵力，这会子隐娘忽觉肚子有些饿。她来到一个摊位，叫了两个蒸饼并一碗胡麻粥，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后，隐娘先是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之后后拐进一个小巷内。她顺着青砖小路，来到了一间门前挂有几块木牌的店铺前。木牌上刻着驱魔除邪，符咒草药等字样。

        聂隐娘从附近的花坛下面取出备用钥匙，打开锁走了进去。

        一楼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屋里弥漫着一股子的药材的气味。

        她走上二层，掀起竹帘，打开窗户。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后，又从水缸里舀了一些水，将室内的花草浇溉一番。

        一切料理妥当，隐娘斜倚在围子榻上，想稍作歇息，但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眼前明晃晃一片，并听到些许动静。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睡在木榻上，身上多了件薄罩衫，便用手撑住榻面，想要起身。

        “睡醒了？”聂隐娘努力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看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身着青色长衫，飘逸英俊，眉宇间的神情十分亲切和善。

        此时他正看向目光迷离的隐娘，微笑道：“不打紧，困的话就接着睡罢。”声音依旧温润沉稳。

        隐娘忽地回过神来，道：“本想稍稍咪一会儿的，没想道竟睡得这么熟，失礼了。”

        “哪儿的话，你累了，正该好好补一觉才是。”

        聂隐娘没有作答，她低垂着头，用手捋了捋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想着被眼前的男人看到了自己不雅睡相，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额头上怎么回事？”

        聂隐娘被问得一愣，才想起早上和鬼使相撞之事，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便敷衍道：“没，没什么，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哈哈，是么，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我用草药给你敷一下罢。”

        “不必，我身体愈合快，不出三两日就消了。”话刚一出口，隐娘便后悔拒绝得有些生硬，这并非她本意。于是，为了掩饰尴尬，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哦，后山寺的事，已经解决了。”

        “是么，那说来听听。”

        聂隐娘便将所经之事细细讲与他听，毕了，又补充道：“这恶灵喜啖食怨气邪念，它若寄宿在人身上，便会使人化作妖怪。我今早所见的妖怪身首异处，能食人魂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飞头蛮。”

        男子耐心听完，叹道：“这百年古寺如今竟衰败成这样，佛法清净之地，却有妖物随肆意横行。那老方丈虽然心善但确实糊涂，所行戒律不严，有些和尚吃着供给，却破了戒律，玷污寺庙。”接着他顿了一下，向隐娘道谢：“辛苦了聂姑娘，如此一来，我便也好给委托之人有所交代。”

        “宁公子不必客气，天色已经大亮，隐娘该告辞了。”

        男子笑了一下，他深知这姑娘的脾性，也不多做挽留，只嘱咐让她回家后敷个冰水袋，让额上的淤青好得快些。

        聂隐娘返回聂府，从侧门进入，守门的小厮已经习惯了家里小姐的种种奇怪的行径，虽然有些纳闷，但并不敢多问。

        隐娘先去给父母请安，父亲正与妾室秦氏在院内逗幼弟玩耍，不好多做打扰。母亲则因身体有恙，睡在床上，推说不见，于是隐娘便在屋外跪祝母亲身体早日康复。

        聂隐娘回到自己的栊翠轩，刚一踏进门，便看到小丫鬟青萝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神情十分紧张。

        “我的小姐，不，不好了。”

        “什么事？你不要慌，好好说话。”

        “不久前，一个奇怪的人闯进院门，还说是小姐的好友。”

        “好友？我哪来的这么不守规矩的好友？”隐娘笑了笑，自己熟悉的人掰手指头都能数个遍，而其中肯定没有不作通知，便自由来去的无礼之徒。

        “不是父亲的糊涂客人走错门了吧？”聂隐娘问道。

        “肯，肯定不是，小姐见过他便知道了。”

        隐娘跟在青萝后面来到主厅，只见厅内有一面目熟悉之人正直着身子，盘坐于榻上的草编团蒲，面前矮矮的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壶和一堆茶具。

        男子斜戴着面具，手上捧着一盏白瓷茶杯，动作优雅地举杯喝茶，双眼轻闭着，似乎在细细地品味着茗香，并陶醉其中。

        聂隐娘看着他，瞪圆了眼睛。此人的相貌和她今晨所遇见的鬼使白十七一模一样，只是发肤眉目都是正常的颜色，更像人类些。

        隐娘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那男子注意到一旁呆住的隐娘，便放下茶杯，张开双目。如老相识般，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呦。”。

        聂隐娘突然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鬼使面前，厉声质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可是神明啊，有什么办不到的。”他懒洋洋地回答道。

        “什么神明，明明就是个寡廉鲜耻之徒！而且不经允许就擅自闯入女子闺阁，真是无礼至极！”

        “嘿，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当然有权进入，即便是皇宫深闱也不例外，要不然叫我怎么引渡幽魂呢？”

        聂隐娘一听，觉得倒也在理，无处反驳顿。但仍心有不甘，想赶紧扳回一局，便嘲讽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还自己泡茶沏茶？”

        “是你家小丫环热情好客，专门为我沏的。”他扬了扬一只眉毛，掂起茶杯，“我也不忍拒绝这番好意。”

        “小姐，别听他胡说，我也是被逼无奈……”

        “闭嘴吧，你这只小鸟妖，我跟你主人说话呢，哪里轮上你来插嘴了？”白十七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显得颇无风度。

        青萝被这么一呵斥，立马抿上了嘴巴，惶恐不安地望望男子又望望隐娘。

        “你不会是自作聪明，以为你家小姐，被你这点妖精化人的小伎俩蒙在鼓里吧？”鬼使对着青萝哧哧地笑道。

        聂隐娘听他说话越来越放肆，全然不顾别人的体面，便走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后衣领，使劲将他拖下木榻。

        “说吧，你赖在我这到底要做什么？”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未来的引路人的？你又不能长生不老。”

        “别墨迹，有话就说。”

        “小姐，我……”一旁的青萝怯懦地喊道。

        “你的事，等我把这倒霉鬼送走后再论。”

        “好吧，既然你这么利落，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说着，白十七捋起了袖子，只见他手腕上赫然绕着一个赤色的圈形符纹，还微微发着红光。他用手指了指符纹道：“我需要你帮我把这个弄掉。”

        “这是什么，未曾见过。”隐娘看了一眼便回道，“我才疏学浅，你还是赶紧离开，另请高明吧。”

        “说什么胡话，这是你今早给我贴的符咒。”

        “今早我用的是封印恶鬼的纸符，如你所见，那符对无常并没多大作用，最多能把你实体化，连行动都封不住。”

        “你难道看不见这个？”白十七指了指手腕上大红印记。

        “废话，我又不瞎。”聂隐娘没好气地说道。

        “那这个呢？”他用手指在空中一划。

        “你耍我？什么都没有啊。”

        “看不见？果然你只是个人，能力有限。”

        被这么揶揄了一下，隐娘自然不悦，可她并不想再同他这么贫嘴下去，只是用目光冷冷地回应。

        “听好，把所有精力集中到我手指处，顺着它的方向看，我相信你和常人不同，定可以察见。”白十七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

        隐娘听他这话不像玩笑，便也认真起来，她将灵气运到双目，让视线跟随他手指划过的方向移动。

        神奇地是，这次她居然看到一条极细的红线，正散发着幽幽光芒，从白十七手腕的印记起，一直延伸到自己的左手处。

        于是她赶紧捋起袖子，发现自己手腕上也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印记。

        聂隐娘看见那印记后怔怔地站在原处，半晌不出一句话。

        “如何？”白十七问，“是道难解的符吗？”

        “你且站在此处等我片刻。”说毕，她便进入内屋，打开隐于书架后的密室门，走了进去。

        密室中，三个高到天花板的木架上堆满了各种经书纸符，几个大小不一的桌柜分散于房内，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神秘物件。放眼望去，能看到八卦镜，桃木剑，黄铜铃等许多法器。

        聂隐娘打开桌子旁的木柜，开始逐一翻找。之后又将随身携带的纸符依次摆开，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符纸。

        那是张狐狸药师给的姻缘符，因为一直没打算用，就压在矮柜子里，隐娘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

        细细想来，或许是因前几天整理旧符的时，把那张拿了出来，不小心夹带在了自己的常用符中。

        当时贴白十七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哪来得及细看，约莫那张姻缘符便同其他符纸一起被用了出去。

        想到这里，隐娘突然感到有些好笑，自己收着一直没敢乱用的姻缘符，而且是唯一的一张，就这样被自己浪费掉了。

        白十七见聂隐娘低垂着头，从内屋走，便问道：“你捣鼓什么呢，那么久？”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抬起头来。

        “说？”

        “这符对你有何影响？”

        “非要说的话，它会限制我的活动范围。”

        “还有呢？”

        “没了。”

        “没有其他异常感？”

        “没了。”

        “还有一个问题。”隐娘豁出去了，问道：“对我，你怎么看？”

        “怎么看？我看你门牙上粘了片菜叶子，早上吃什么了？”

        隐娘一愣，连忙伸手擦了下门牙。她瞬间想到早上是否也被宁公子看见，不由得耳根一红。

        “骗你的，哈哈哈，你还真信我……”

        聂隐娘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一个窝心脚。

        她强忍住怒火，又问道：“你说这符会限制你的活动，怎么讲？”

        “就是使我不能离你太远，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像是一种束缚咒。”

        “不能离我太远……”隐娘琢磨着这句话，忽然大声叱问：“你是说，你一直在跟踪我？”

        “话不用说得那么难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什么没办法？你故意隐藏气息不被发现，鬼鬼祟祟尾随我一个早上，真是欺人太甚！”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来历而已，没别的意图。”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住所，不欢迎骗子恶棍。”

        “我倒是想呢，不过还得你先解开符咒不是？”

        聂隐娘沉默了，她并没向胡道士学过这类歪门邪道的咒法，更不知该如何解开。

        “这是我师父制作的符咒，我还不知解咒之术。”

        “那就找你师父来解啊？”

        “他云游四方，踪迹不定，无法联系。”

        “你什么意思？这破符就无人能解了？”

        “只能试试。”说着，聂隐娘便从符中取出驱魔短刀，朝红线处用力挥去。

        “斩！”

        风起刀落，可红线依旧丝毫无损。

        “那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耽误了我的时间，可是会有人死后变成孤魂野鬼的。要是怨念再深些，说不定就化作妖魔了。这等罪孽，你岂不是也要担上一份？”

        “无常又不是只你一个，哪有这么严重？”

        “你有所不知，我们都是有藩属的，两人一番，共一十八番。每番都有各自的辖区，互不干涉。”

        “那在我解除符咒之前，让你那黑兄弟替个班如何？”

        “他？算了吧，我也不知他的去向。”

        聂隐娘思索了一会，道：“既然如此，那只有这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我跟你去找他。”

        白十七扶额：“你又不会神通，跟着去几时才能到啊。”

        “我轻功不错，一个时辰疾行五十公里不在话下，况且我们府上还养着上好的马匹呢。”

        “既如此，倒也是个过渡之法。只是要早点找到解符之术为好。”

        “这你不用担心，我比你更急。”

        聂隐娘一句话终止了话题，她看看一旁的侍女，问道：“青萝，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只见青萝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对不起，小姐，青萝向小姐隐瞒了身份，还请小姐不要赶青萝出门……”

        “多大点事，我要真想赶你，早就做了不是。”说着，隐娘将青萝扶起，让她坐到榻边。

        青萝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向隐娘道出。原来青萝父亲并不是第一次将她卖给人贩子，早先教她用妖法逃出看守，就是为了再次将她卖出换回钱财。只是最近一次青萝施法失败，被看守发现逃脱，追了上来。

        “我早觉察到小姐是名术士，但见小姐迟迟不提，青萝也存了一丝侥幸心理。我在家里排行老末，兄弟姐妹七人，什么好的都轮不上我。我那老爹贪财又偏心，为了给三哥凑彩礼，给五哥治病，就把我卖来卖去的。自从青萝遇上了小姐，就再也不想回那破家了。因为，从来没人对青萝这么好过……”说着青萝就呜咽起来。

        聂隐娘只得将青萝安慰一番，不久后便跟白十七出去引渡游魂，此事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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