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十七

回到陇翠轩，聂隐娘发现青萝还未回厢房休息，便走进正屋，招她过来。

        “看来，晚睡的鸟儿运气不错。”隐娘说着，伸手荷包中掏去，“呐，这个你拿去玩罢……”

        话还未说完，隐娘看了看手中的蝴蝶，发现已经散架，便略带歉意地笑道：“糟糕，被压坏了。”

        “哇，好漂亮的蝴蝶。不要紧的小姐，青萝手很巧，肯定能把它修好。”青萝接过坏掉的蝴蝶玩具，拿在手中，借着烛火之光，低头细细观察其骨架结构。她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脸颊饱满细嫩犹如初生婴儿。

        “还好我有备而来。”隐娘一边说，一边将藏于荷包内的发簪抽出，插在了青萝的垂练髻上。

        青萝赶紧收起蝴蝶，伸手将那发簪取下，抬起头，睁着水盈盈的大眼睛问道：“小姐，这是……”

        “一个小玩意儿，今儿巧得了，你若喜欢就戴着玩罢，不喜欢送人也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花朵做得真是精巧可爱，谢谢小姐。”青萝越看越喜欢，倒不是因为这簪子有多精致，而是为小姐记挂着她而感动。

        她知道隐娘平日里根本不爱打扮，里屋的梳妆盒内根本没几件像样首饰，这次专门带这些东西给她，定是怕她因隐瞒身份一事心留芥蒂，过度自责。

        想到这里，青萝觉得有些愧疚，但也对隐娘更加忠心耿耿。

        白十七抱着双臂，不屑地看着一旁欢天喜地，跳来跳去的小鸟妖：“嘁，小女娃子，一点子东西都能哄上天去。”

        “我也是佩服，你说你怎么这么会煞风景呢？”聂隐娘朝一旁的鬼使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说一整天都想着解符吗？可想出了什么妙策？”白十七接过话茬，反问道。

        “倒是有了一点头绪，你等着，我进屋画几张符便出来。”

        不一会儿，聂隐娘果真拿了一沓符纸走了出来，其中有解封印的符也有解缚身咒的符，有旧制的也有依照经书现画的。总之，她将所有能想到和这红线相关的符咒都收集了一遍。

        隐娘将所有纸符配着咒语一一试过，可惜均不见成效。气得她将纸张撕烂后揉成一团，狠狠地抛向窗外。

        “别破罐子破摔嘛，我这生死簿上还有一大串名字呢，你若解不了，那便随我去执行公务去呀？”白十七一屁股坐在胡凳上，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簿子，在空中挥来挥去地挑衅道。

        “不行，真没力气了。”聂隐娘侧身倒在木榻的案几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怎地？才一天不到你就嫌累？在符咒解除之前陪我一起渡魂可是你说的。”

        “小姐她是人，和你们不同，人都是要吃饭睡觉的。”青萝插嘴道。

        “还真是麻烦。”

        “青萝，时候不早了，你回屋歇息去罢，我这里自有主意。”

        聂隐娘将侍女打发走后，自己倚着凭几，捋起一截右臂的袖子，露出腕上艳红色的符印。

        “这是哪门子姻缘符，也不知师父怎么想的，以为把两人捆在一起就妥啦？”隐娘心里暗暗抱怨。

        “可恶，到底该怎么解呢？难道要我砍断这右手？”她不禁吼出了声。

        “倒也是个良策。”

        “这事你也有责，怎么不砍断你的？”

        “这符是你贴的，事儿是你找的，怎么反怪到我头上来了。”白十七只顾观赏身旁的灯具，正眼都不给一旁的女子。“只怕这符并不是砍个手就能解决了那么简单，若是没能成功，红线反倒缠上了脖颈，那难道就要砍头？你的功力不行，还是赶紧找到你师父解决了才是。”

        “都说了他云游四海，漂泊不定，连个联络方式都没有。”聂隐娘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心想这毕竟是姻缘符，解除方式应该不会这么血腥。

        脑袋越想越痛，隐娘便用肘支在凭几上，手背扶着额头，又瞧了一眼那咒印，却发现右腕上干干净净，雪白一片。

        她赶紧直起身子，定睛一看，确信那赤色的咒纹连同红线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喂，我说，这符咒貌似解除了。”隐娘自己都难以置信。

        那鬼吏听她突然这么一说，只是微微一笑：“想诓我？再练个一百年吧。”

        “我说真的。”

        白十七半信半疑，也不动脑袋，只斜眼瞥了一下左手腕子，见那符印确实消去，便问道：“怎么解除的？”

        “不知道。”聂隐娘实话实说。

        “哈哈，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不过，这样一来我也轻松了。”

        “彼此彼此。”

        白十七毫不拖泥带水，他从胡凳上站起，双手叠起向前朝隐娘作揖，以半开玩笑半揶揄的口气笑道：“那么聂小姐，在下就此告辞了。”

        “嗯，后会无期。”隐娘也毫不客气地回道。

        看着白十七拿掉人偶挂坠后凭空消失，聂隐娘长吁一口气，她拨开凭几，将脚提起，躺在围子榻上。

        不远处灯架上的火舌剧烈摇曳着，隐在灯罩里的烛油已经化成一滩，随着燃尽的灯芯，屋内的光亮也跟着消失殆尽。

        隐娘奔波了一天，身子实在倦乏。她回想自己一天的经历，不禁笑了一下，想来这也算是一段啼笑皆非的奇遇。

        少女阖上双眼，被黑夜包拢着，很快进入梦乡。

        聂隐娘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大亮时才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吵闹声弄醒。

        “你这个大坏蛋，这是给小姐用的早膳，不许偷吃！”

        “小气劲儿，尝几个糕点能怎样，这么大户人家，你再吩咐膳房多做些不就得了？”

        隐娘昏昏沉沉地从榻上起身，趿拉着木屐，撩起纱帘进入前厅。

        只见黄花梨素面方桌上摆有数样丰盛美味的早点以及米粥，青萝用小小的身躯护着，还是挡不住旁边高个子的猴子捞月。

        “呦，早啊。”白十七一边往嘴里塞着精致的面点，一边含糊地打着招呼。

        聂隐娘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我不是还在做梦吧。”她扶着额头自言自语，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家的厨娘手艺真不错，该赏。”白十七自顾自地享用美食，还反客为主地邀请说：

        “你也趁热来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对了。”

        “为何……”隐娘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由于嘴里塞满了美食，白十七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左腕，比划了一下。

        聂隐娘一看便知，她赶紧捋起袖子，只见右腕上赫然一道鲜红的咒印。

        “不是吧，又来？”她无力地靠在柱子上，蹙起双眉叹气道。

        青萝很快端来了水盆、面巾和洁齿刷。

        洗漱完毕，聂隐娘也来到桌旁坐下，毕竟填饱肚皮还是第一位的。

        看着白十七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她冷笑一声，揶揄道：“冥界的使差倒吃起我们人间的食物了。”

        “这自然要感谢这副身体，让我在阴阳两界都能享受到美食。”

        “还真是大言不惭，可有人允许你吃了。”

        “就当贡品了呗，这些好处我自会记得。等你阳寿耗尽，我白十七定会前来接待，态度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给你多宽限些时日。”

        聂隐娘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想想再继续和他掰扯下去指不定又会冒出什么荒唐话来，便闭上嘴巴不再理他。

        这厚脸皮也算是天下无敌，隐娘无奈摇摇头，低头吃了口粥。忽觉腹部被硌了一下，便伸手把怀中的镜子掏出，搁在一旁的桌角。

        这时站在一旁服侍的青萝看见铜镜背面上有道深痕，便伸手指道：“小姐，这镜子好像被什么刺到，背面裂开了些……”

        “别碰！”聂隐娘立即警告，可为时已晚，随着一声惊叫，青萝瞬间被打成了原形。她变成了一只青蓝色的小鸟，扑闪着双翅，在屋里惊慌地四下逃逸。

        “别怕青萝，这面镜子不会伤害到你，只会强令你变回原形。”隐娘站起身来，柔声安抚着到处乱飞的小鸟。

        终于，在她的安抚下，青鸟在空中收拢羽翼，很快化成人形落到地面。

        “天哪，这个东西太吓人了，小姐哪里得的？”青萝在远处怯生生地问道，离那桌子足有半个屋子远。

        “这是教我武功之人留给我的法器，她还给了我一把驱魔刀，但因其气场太强，始终被我封印在法宝符中。”聂隐娘说着，将铜镜往桌中心移了移，“这镜子去伪存真，能破解一切幻形。”

        白十七低头细细观察这镜子的花纹：“话说来，你这镜子看着倒像是我的东西，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竟又胡说八道，这是我临走前，尊师赠与我的照妖镜，据说曾是玄奘法师的护法神器，哪里同你有丝毫关联？”聂隐娘抬头，横眉驳斥道。

        “青萝听其他仆人说，小姐很小就被一个神尼带走，这些法宝应该是从那位比丘尼得来的吧？”站在角落里的小鸟妖推测说。

        “比丘尼？我看你一天画这么多符纸，还以为你师父是个道士呢。”白十七的表情显得有些吃惊。

        “我何曾说过只有一位师父了？”聂隐娘反问。

        “那便是两位？一尼一道？”白十七恍然大悟似得摸了摸下巴：“怪道说总觉着你佛学道法都略懂些，原来是拜了两位师父。”

        聂隐娘不置可否，她伸手拿了块点心，正想放入口中时，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来，我还没问你是几时到的，这符咒如何消失后又重现了？”

        “你可别提这事，一提这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白十七似乎憋了老大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道：“本来我正和冥界的同僚们闲聊开心，喝着用三途川酿造的幽冥酒，听着狐妖狸怪弹唱的小曲儿，却不料被这咒印硬生生地召唤过来。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眨眼间便把我拽到了这里。看来这符咒似乎仅能在凌晨深夜时消失几个时辰，之后又会重新出现。”

        此后几天，果然印证了白十七的说法，这红色咒印的确会在子时之后消失数个时辰，接着又突然复原，只是时间长短并不十分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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