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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周一早上贺蔷的店外围了圈人,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有的急促高昂,有的不紧不慢。将生拉着小车搬鱼时经过,从人缝里瞅见面色难堪的贺蔷。听旁边人说,这家店卖过期食物,导致顾客上吐下泻,这不,现在来讨说法了。

        讨说法的是整个农贸市场都见识过的难缠货色刘阿姨,据说她年轻时骂街到方圆十里内难寻对手。人到中年后刘阿姨遇上了动迁,因为不满意赔偿就走上了上言方之路,致其法律知识积累越发厚重,说话条理更加清晰,词汇量积累也日新月异,新媒体运用更是得心应手。

        举着手机录像的刘阿姨说小贺,你不要怪阿姨找你麻烦。麻烦不找我,我是不会找麻烦的。大家说可对?几块钱的豆腐干,我犯不着打12345投诉,大家街里街坊的,你还是要做生意的嘛。但是你卖食品,该晓得《食品安全法》吧?正常损失要赔付外,我有权索要十倍赔偿金的。

        将生听这话就皱眉头,哪怕不是存心卖假冒伪劣或者过期变质产品,这样的事儿也会有概率碰到。只要顾客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小商家认栽就是,态度软些嘴巴甜点,舍得吃点亏就能过去。怕就怕这种三两重的事儿拉开破锣嗓子说成新闻联播的。可刘阿姨这阵势还真就是来找麻烦的,哪怕她说得善解人意。

        十年前的贺蔷可以穿着半拉子校服扎个脏辫看着班主任教导主任笑,任被怎么说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这会儿可不行,再难堪也要陪笑,她认真解释自己店不是遇到问题就打马虎眼的,阿姨您说怎么解决。

        岂料刘阿姨压根不听,已经亢奋地从赔偿金上升到店家的社会责任感缺失,“大家都在这农贸市场买了几十年的菜,对老老实实的店家小贩都是尽量照顾生意。否则,我也就在家坐着按下手机网上买咯。但你不能诓我们顾客啊,这种长了毛的发霉的你是要我们当臭豆腐还是霉豆腐吃?我眼神不好,直接吃了,上吐下泻了一夜,黄胆汁都吐出来。你们做买卖不要太缺德哟。”

        刘阿姨也经常在将生店里买鱼,向来精打细算的她从来不在早上赶鲜,而是喜欢傍晚来捡漏。这样买鱼挑选的品种余地不大,品相也有瑕疵,但是价格便宜不少。刘阿姨虽然买鱼便宜,但招呼将生杀鱼洗鱼可是一点都不含糊——鳞要刮得一片不剩不说,鱼鳍要切得整齐干净,内脏黑膜掏掉还要冲洗得不剩一丝丝血水。

        潘文秋看到这个冤种顾客就头大,将生让她少说两句,自己默默地把事情做好。一来二去,刘阿姨倒是不好意思找老实人的茬,反而要给她介绍对象。

        刘阿姨慷慨激扬时,看到了人缝中的将生,她没睡醒般的双眼猛然一提,射出亮光,“你们学学人家小陈,做生意童叟无欺,对顾客那叫一个耐心。”

        好些人都看向将生,她的肿眼泡开始快速眨了几下,随后对上了贺蔷有点无奈又浮现期望的双眼。将生知道自己算是被双方赶上了戏台,她松开小车把来到贺蔷店门口,只看向刘阿姨,“阿姨,你想要什么?”

        刘阿姨一愣,随即说我就是要一个公道。将生点头,说那就让小贺给你个公道嘛。

        只是说到兴起随手拿将生举个例子的刘阿姨顿觉事情不妙,只见这买鱼的姑娘已经拿走贺蔷手上的小票,发现刘阿姨是昨天在店里买了豆腐干、老豆腐和馄饨皮,以及一瓶浓豆浆,拢共十几块钱。她问,“豆腐干的包装您还有吧?”

        刘阿姨说我早就扔到垃圾堆了,但是我去看急诊的记录有。我家吃东西向来注意,肯定就是吃了这个豆腐干才得急性肠胃炎的,那个一打开就有霉味。

        一打开就有霉味你也吃啊?将生问。又说人一天三顿,有时吃十几二十几样东西,冷的热的都有,你不能没证据就来吵人家豆腐干的不是。我昨天也吃了这店的豆干,现在好得很。

        贺蔷终于在将生介入后得了说话的时机,她说我们家的产品都是从工厂渠道直接拿货,每天早晚都要检查生产日期,压根不敢卖过期产品。况且只有你一个人来说质量问题,别人却没有吃出毛病,阿姨是不是弄错了?

        刘阿姨眉尾一摆,忽然冷笑了声,“你不敢买过期产品,但是你敢追有妇之夫呀。”

        接着,刘阿姨开始控诉贺蔷借着开店和年过四十的有妇之夫眉来眼去,“人家有老婆有两个孩子,你做人要点脸哟。”

        原来这才是她的用意,且广而告之的目的到了,她说我也瞧不上你那点十倍赔偿,百倍千倍我都嫌脏,我就是要人看看你究竟是什么货色。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妈——”

        将生看过去,发现了前段时间在贺蔷店里出现的那个体面男人,刘阿姨听到这声喊脸色变了,拉着男人的胳膊就往外走,“你来这干什么?回去回去。”

        贺蔷的脸色红白不定,咬着唇像要哭出的样子,说你欺人太甚。将生从没见过她如此委屈过,心一颤,她忽然来了胆气,上前抓住要离开的男人,“等一下——”

        “你和刘阿姨是什么关系?你和贺蔷又是什么关系,你老老实实说清楚再走。你一个大男人不能躲在女人背后。”将生又喊刘阿姨,“阿姨,你不能不明不白地闹人家一场,泼完脏水就想走。”

        谁泼脏水了?关你什么事?你晓得她是什么人?刘阿姨推了把男人,“你先回去。”她自己则打算留下一打二。

        将生不撒手,“不准走。今天要是不说明白,甭说小贺不答应,我也不答应。”她回头瞧贺蔷,见贺蔷的神色渐渐稳下来,眼里含着怒火,不晓得对她还是对别人的。她眼神别开了下,心想要死,我多事了。

        又骂,要死了,天天做英雌救美的白日梦,这下做出了肌肉记忆当真了?

        手指头松了点时,贺蔷看着将生的眼神却柔和下来,又饱含感激。将生明白了,重新使劲攥住男人的胳膊,看着他那张发青的脸,“你是刘阿姨什么人?”

        男人想拨开她的手,发现这女孩劲儿不小,他侧身挣开,说我是她女婿。男人又劝丈母娘,说妈你不要瞎想,我和小贺是借贷关系,我找她是为了收回贷款的事,你误会了。

        刘阿姨面部抽了抽,露出丝诡异的笑容,“你们走着瞧。”她撂下这句话离开。

        大部分人都失望地散开,还剩几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个叫王志和的男人向贺蔷道歉解释。将生去拉车,发现最上方的那箱鱼被人动过,起码少了四五条鲜肥的大鲫鱼。

        将生有些懊恼地摇头,心想这是谁,缺了大德,围观偷鱼都不耽误。幸好最贵的那箱鱼在下面,将生要走,听到贺蔷小声对王志和说“你们夫妻感情的事不要牵扯我”。王志和语气一点都不像债主,反而带着恳求说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老太太疯成这样云云。

        贺蔷心情已经乱了,不想和王志和光天化日下扯许多,“借你的钱到期前我一定还上。”她额头上的汗珠滑在光滑的额头,再顺着脸颊滴到下巴,最后溜进了衣领内。将生偏过头,没打招呼就走开。

        在店里倒好鱼接上氧气泵,将生刚要套围裙就被电话牵住,语音通话的呼叫声似乎很急,打开一看是贺蔷,将生立马接了。那头带着哭声,说你能来下么?我在对面停车场,c区25号。

        带着汗味鱼腥味的将生都没思考为什么,和潘文秋打过招呼就出门。脚上还踩着雨靴、运动裤裤脚卷到了小腿上,将生站在贺蔷的电动汽车前拍她窗户。

        红着眼的贺蔷从方向盘上抬头,见将生到了立即打开车门,抱着将生的腰就哭出声。将生后悔今天没用那瓶快要干涸的香水,身上气味一定不好闻。

        贺蔷依旧哭,呜呜呜的,痛心委屈忿懑不甘,眼泪氲湿了将生的polo衫。将生举起手,轻轻拍贺蔷的背,却说不出来话——任谁被人找由头上门指摘搞坏人家的家庭关系都会无语。

        等对方哭声小了些,将生从头顶到脚脖子已经被汗水浸透,八月底的秋老虎还在发威,她还忽然摊上了这么戏剧的事,这导致将生身上的汗一浪盖过一浪。最后她说小贺,你有什么想说想哭的,都哭出来。

        贺蔷擦泪,说你上车陪我坐会儿。将生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做好倾听的准备。车却发动,贺蔷说你系好安全带,我现在不想待这里。

        正在将生担心这小车电量够不够时,贺蔷一路开到了久光地下。两个人坐在这里,将生又准备好了听故事。贺蔷却扭头看着她,“小陈,你喜不喜欢我?”

        这一刻将生的脑子在倾听自己的心理:又演戏了?醒醒。

        贺蔷看到痴呆呆的将生,松开安全带抓住她一只手,“喜不喜欢我?”

        现实降临,将生先想到的却是舒窈,再就是李欢欢,然后是王志和。舒窈是她新欢,严格意义上说还在考察期。李欢欢是她暧昧过的对象,当然那段情愫已经在咸鱼上烟消云散。王志和对她必然有意思,连姓名都和贺蔷对生意遥相呼应,一个和豆腐乳品牌同声,一个卖豆制品,这可不是缘分?至于自己,陈将生早就清楚定:“熟人”。

        手掌心里软腻腻的一团就像豆腐年糕一样,贺蔷带来的触感让将生面红耳赤,她说小贺,你不要拿我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贺蔷说我早就想试试霸总小说里的套路,她另一只手刮了刮陈将生的肿眼泡,“今天幸亏有你帮我出头。”

        将生的脖子拼命往后靠,说不算出头,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刘阿姨过分了,她自己家的家务事摆不平,要拉你下水。

        贺蔷的眼神将生看不懂,她记忆里的贺蔷是直上直下地调皮不羁,现实中再遇见的贺蔷却精明婉约,但眼神从来没这么老练世故过。贺蔷说她拉我下水也是我活该,我欠了王志和四十万,还想拖一年再还。现在看不行了,得赶紧还上。

        说到这她意味深长地看将生,说舒窈答应借我二十万,我心里其实轻松不少。

        将生搜肠刮肚,在心里将私房账户加了再加。因为算账,导致她眼神空洞,连凑在脸前的贺蔷都看不清楚。贺蔷两只手都挂上将生的脖子,闻了闻她身上的鱼腥汗酸,忽然上前揪住了将生的舌尖。

        如果有立体抠图技术,把贺蔷的图像擦去,定然能看到陈将生的舌头像打了麻药绝育后的猫。贺蔷蹭蹭她鼻尖,“你鼻子长得蛮好看。”

        将生的脸红出了温度,她想低头,脑袋却被贺蔷用力固定,舌头还予取予求地被对方吸着。几分钟后贺蔷微微喘气,离开将生的唇,“你在想什么?”

        陈将生的确算完了账,在想,“贺蔷不是个好女人。”好了嘛,她要是舌头主动点,弄不好私房钱都要借出去的。

        可她觉得贺蔷也在等着自己开口,说句“我借你十万。”二十万她着实凑不起来,要瞒过潘文秋是不可能的。将生其实还有些舍不得贺蔷的舌头,她咽了口水,让大脑恢复正常的认知——此时此刻,她应该说,“小贺,我们不能这样。”

        贺蔷却跨过来坐在将生腿上,双臂将杀鱼小妹拢在自己怀里,用带着面粉味的手指贴住将生的唇珠,“我不说,你也别说。”她坐得更贴近,将生的肚脐眼都在冒热气,头皮麻得发丝发痒。虽然如此,将生还是不放弃仔细打量贺蔷的脸,这一刻越看她越陌生,越陌生却越觉得她怪妖艳。

        东茂的管理员老蒋有眼力啊,贺蔷的店定然倒不了,因为她长了一张善于转换表情、在人心里往来自在的脸。将生心里开始塌台,她的鼻孔微微出了口气,又咽下口水。贺蔷逼人的气势却在这一刻松懈,她将脑袋搭在将生的肩膀上,又开始“呜呜呜”起来,她说小陈,我恨我自己。我的生活一塌糊涂,越搅越乱。

        这一哭,把陈将生的冲动全部席卷,将生转过脸擦擦汗,再轻拍贺蔷的背,“没事,慢慢理,总能理得清的。”但是贺蔷的肚皮贴她肚脐眼,将生觉得这一刻起,她清爽了好些天的脑子开始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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