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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良辰


就这般同姚窕兮顽笑辞别后,桓子衡正经替笑笑引路:“当年桓氏和易氏定亲时,长房准备的聘礼是黄金千两。我那时尚小,家贫,从没见过那么多金灿灿的元宝垒在一处。观礼的族人纷纷夸赞长房真是富贵,连定儿媳都置办这样大排场,将来若是成婚,还不知要怎样操办。”

        笑笑瘪嘴:“如此说来,桓家不穷呀。先开始不还挺用心的,也不是有钱就变坏啊。”

        桓子衡边走边留意着身后人有没有及时跟上,见小娘子并没有华京女郎走几步就捧心口抚额头的娇妍姿态,这才道:“那时众人并不能预知后事如何。只见到一贯正经的婶母笑了,连说三公之首的易太师家的千金女郎值得她用黄金千两相迎,待到过门,便是将桓氏累世积攒的金银财宝拱手奉上,她都心甘情愿。”

        这数额确与含章阿姐说过的一样,笑笑因而问:“就因为易家阿叔丢了官职判了流放,他不是那个最顶头的大官了,桓家人就心不甘情不愿了?”

        “我记得那年初春,族人们一听见这样话,便陪笑说有钱真好啊。他们看着那堆金子,就好像透过那实心的死物看到了易家背后无形的权势,一个个的眼珠都泛起了金光。”多年过去,那场景依旧清晰可见,能让人毫不费力的回忆,桓子衡缓缓说来,“桓氏落败太久了,曾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一旦流逝,想再抓回来是很难的。自己抓不到,就总想着依靠旁人去够。旁人若是绝了他们的期望,他们便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抛弃。不跟着踩上一脚,已是桓门百年家规祖训经年约束教诲的结果了。”

        笑笑想到了自己家,小女郎学了那有心事的青年女郎般叹息道:“但凡做亲的人家,一开始都是盼着互帮互助、互通往来的吧。越到后面越不一样,不是你说我家占了便宜去,就是我说你家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又俗气又拧巴,偏谁都不肯先放手,也不晓得这是结亲还是结仇,何苦呢?”

        “门当户对要考量这些,高嫁低娶也要考量这些。人生在这尘世,总不是事事都顺心遂意的,必得经历这些俗事。谁不是俗人一个?真没个爱恨嗔痴了?只是有的人能克己周全,有的人连敷衍都懒怠罢了。”桓子衡见他的大道理快把小娘子说晕了,便又把话转回来,“说到‘俗’上,我母亲当日也奉承了,婶母随手抓给她几片金叶子,那便是我寒窗十年奉给先生的束脩,还囊括了学里的吃喝花用。”

        笑笑有心安慰他两句,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也便转了话头:“阿姐曾提过一句,事发时两家已定亲多年,易家备了极丰厚的嫁妆,又将聘礼分文不留,全给阿姐带上了。因有晒嫁妆的风俗,不易搬运的大件都已进了桓家的门,余下些轻巧的,只等着三日后成婚时一并带去。听郎君的话,可见桓夫人在钱财上大方。那么,把阿姐的嫁妆卖了置换,也是很值钱的,至少能抵得不少赎身钱,不必全靠桓家出力。自出事以来,阿姐却一直没见到这笔钱。难不成易家给出去的嫁妆也被官府寻了由头抄了去?啊呀,该不会用来给那负心汉娶新妇了?”

        “小娘子,这原不是钱的事。”桓子衡沉默良久,“听说大堂兄此番结亲,所费聘金便是前次的数倍,遑论其它。不过我能同你作保,依长房叔婶那孤高自许的性情,他们才不会贪墨易大娘子的嫁妆,怕还要嫌它碍眼,想方设法的甩脱,省得带累了桓家。”

        “下这么大血本,那薄情郎要娶谁?她有我阿姐好吗?”笑笑觉着她快要懂了,“不是钱,那便是权了,难道她爹比曾经的易家阿叔还厉害?”

        岔路口,桓子衡遥望那长长深巷:“今年恩科放榜,堂兄高中三甲,琼华宴上得蒙天子赐婚,新科状元郎要迎娶的是陛下与贵妃爱女,清河公主淡熹微。”

        “桓子安不曾说过他有了功名。”

        “堂兄也曾挑灯夜读,想要在殿试时一鸣惊人,求得陛下恩典,圆满一段姻缘。”

        “桓子安也不曾说过他要娶别人。”

        “今圣御极卅载,清明有为,圣心独断之事,从不容人推拒。”

        “桓子安更不曾说过他的婚宴与阿姐的出阁宴是同一个日子。”

        “那日钦天监趁势奏报,算得这是近些年来命理谱上缘定三生的好日子,而今而后,再没有比这更适宜青年男女结缘的良辰吉日。”

        “便是上谕大过天……”笑笑替阿姐委屈,“可桓子安明明都知道!”

        “嫂嫂……”桓子衡在笑笑埋怨的眼神中改了口,“易大娘子从来是个聪明人。便譬如堂兄,既定之事,知道又能如何?”

        “你是说阿姐其实也明白?”笑笑想到易含章近来的种种表现,不得不承认,阿姐其实慢慢死了心,“往日里常听闻天家公主是何等尊贵,她也肯下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儿郎吗?”

        彼处灯花绚烂,人声鼎沸,十里红妆蜿蜒而过,正是好时节。

        桓子衡青衫内敛,眉宇磊落,语带怅惘,又似洒脱:“内中情形,他人又如何得知。”

        “来之前,我曾想过,见到桓子安定得狠狠骂他一顿,问他怎么还不来,问他银子凑够了没有,问他能否好生带着阿姐过活。然后要他快快随我出来,赶在阿姐出阁之前办好全部手续,开开心心的,送他们二人离开这个伤心地。再然后我也就能安心,可以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笑笑抽抽鼻子,“临到跟前,怎么什么都办不成?”

        桓子衡这才回头,随口问:“说了这么多,你还想去见他吗?”

        笑笑使劲点点头:“自然是要的。阿姐的赎金还没着落呢。她都不嫁了,还不能把嫁妆搬走吗?我是只有几个铜板的,难道你很有钱吗?”

        “吃了上顿没下顿,徒留两袖空空。”桓子衡挥挥衣袖。

        笑笑即刻定下方针:“今日我到桓府须办成一件事——人没有了,阿姐的嫁妆总得要回来。易家全盛之时备下的好东西,总有几样辜掌院瞧得上眼的。再费费嘴皮子歪缠一二,说不准还能抵扣通融些。若那桓子安心里头知晓是他亏欠了含章阿姐,他就不该拦我。便有劳桓宣义带路!”

        桓子衡以手握拳,抵唇轻笑:“若是世人都如小娘子这般想得开就好了,平白省去多少烦恼。”

        笑笑坦然道:“局外人不过一时气愤,当局者就不好说了。阿姐连问都不想问,桓子安连来都不敢来,算什么解脱?”

        前方人多路堵,桓子衡干脆引着笑笑走了一条小径,路的尽头是一扇乌木双开门。

        “怎么是偏门?”笑笑诧异,“你预备把你堂兄哄过来见我吗?”

        “走正门要随大礼的。”桓子衡振振有词,“难道你我有钱?先进去再说。”

        笑笑佩服极了:“郎君以后定然不会是贪官,但约莫是个滑头的好官。”

        “承让承让。”桓子衡敲敲那上头的铜制门环,略扬声,“今日学里是谁当值?”

        开门的是个半大小子,他声音明快:“原来是后巷住着的宣义郎,问五郎君的好。自五郎去岁中了举领了差事,人是越发精神了。今日是咱家大郎君同清河公主大喜的日子,学里放假,没职的老少郎君们一早就去前头跪迎花轿了。五郎做了官,站着就成了,也只等见着那公主嫂嫂才须行礼,怎么不去凑这个趣儿?又体面又热闹,与同僚说起来也好听。”

        桓子衡敲他脑袋:“我你还不知道?送的礼无非是点心意,横竖拿不出手,去前头显眼做什么?悄悄来一趟,好叫大堂兄晓得,点个卯就得了。”

        又让笑笑上前:“这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上门学艺的。她老人家为大堂兄做了点绣品,恐人要问里头的讲究,只是不巧又犯了眼疾,便让我领了这女郎,以备不时之需,顺带着见一见大家子的市面,以后出去行走做工也能懂点规矩。未知何处管事的肯应这差事?”

        那小子爽快放两人进去:“不瞒五郎,府里虽办过不少喜事,从没有第二件是跟宫中沾上关系的。大郎早便去长安宫亲迎,眼下正值花车入府,各处慌乱,那些个管事的忙得脚不沾地,也难去找。弘大夫人的绣样多招人爱,上至老夫人,下到几位娘子,就没有不喜欢的。既是五郎带来的人,又是替弘大夫人传话的,二位直接进就得了。倒是今日事多,仆得替管事他们向五郎道歉呢,还望郎君看在一家子的份上多担待些。”

        “好小子,这般伶俐,将来不得跟你爹一样当个大管事。做桓氏世仆是委屈你了,我若有个这般能说会道的兄弟,还须忧心鼎立门户?”桓子衡闲话两句,带着笑笑穿花拂柳,一路上弯弯绕绕,就着喧天喜乐,来到了一处名叫“问心斋”的院子。

        “真够应时应景的。”笑笑接过女婢奉来的茶水,打量着这处披红挂囍的外书房,“内院见不着,连外院都装扮喜庆,想来里头只有更热闹的,这婚结得够真心实意。”

        许是平素没干过这种偷摸事,桓子衡自进了府便有些恍惚,闻声也只是轻轻“嗯”了下。

        两人静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有别于办喜宴的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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