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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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没一会儿,已经低空来回绕了八十圈的黑背原地扇着翅膀,忍不住催促,“飞,很近。”
金溟已经很努力地提高行走的速度了,但两只爪子走路,怎么也赶不上一双空中的翅膀。
而且黑背在空中带路,根本不管地上有多少障碍,只是不停地来回直线飞行。
“……”金溟扒开挡路的灌木,气喘吁吁,心更虚,“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你不会飞?”黑背从空中俯视着走地金雕,很快便抓住了真相,猖狂地发出“嗷嗷”的声音,感觉像是——嘲笑。
“……”金溟无话可说。
黑背飞到金溟跟前儿,飞速绕一圈,“嗖”一下又升高,确定金溟真的不会飞,直接开嘲。
“没用,废物,真窝囊,笨蛋,这就不行了?”
“……”金溟终于想起来这个腔调他在哪儿听过——海玉卿骂华南虎时,语气、神态、用词,一模一样。
“玉卿骂……玉卿说话,是你教的?”
看黑背说脏话时的流畅程度,以及金溟对自家孩子的亲子滤镜,首先排除了这话是海玉卿教给黑背的可能。
“嗯,我教的。”黑背得意地翻了个白眼,用它那独特的鹦鹉学舌的腔调刻意强调,“从一句话,都不会说,教会的。”
金溟,“……”
连翻白眼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不得不说,海玉卿学习能力还真强,简直一比一生动还原。
“不是小白龙教的?”金溟“呵”了一声,表示不信,“小白龙说话可比你流利多了。”
昨日蛇鹫和蜜獾来得如此快,目的明确地到瀑布山洞里找和海玉卿住在一起的金雕,这只可能是从黑背嘴里知道的。
它们全是认识的。
从海玉卿的态度中很明显可以看出,在所有的伙伴里它和蜜獾最为亲近,虽然很可能是因为蜜獾有蜂蜜。
蜜獾的性格应该是不会教海玉卿说脏话,金溟相信黑背没有冒领功劳,所以他才更奇怪。
海玉卿身边会说话的猛兽那么多,为什么是一只说话不太利索的黑卷尾来教它说话。
“嗷嗷,”黑背癫狂地大笑两声,用一种看傻子的神情看向金溟,“蜜獾,和鸟,语言不通,怎么教?”
虽然最开始它和海玉卿也同样存在沟通问题,但好胜心让它绝不肯承认这一点。
好在海玉卿很聪明,一点就透,学得又快,那点沟通障碍很快就被克服了,谁也没有发现。
“……”金溟觉得这句话哪里都不通,但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他作为一只金雕,和蜜獾还有华南虎,交流起来明明没有沟通障碍。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说什么语言?”金溟小心翼翼地询问。
黑背沉思片刻,废尽脑细胞搜索词汇库,“不知道,没教过。”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语言,会说的刻意模糊,不会说也无从询问,并没有确定的定义。
黑卷尾为了生存会模仿学习很多天敌的声音,学会这种语言,既是被刻意选定的,也是在生存压力下的自主进化选择。
“这是一种可以和很多物种沟通的语言,并不是鸟类语言?”金溟尝试引导提问。
“对。”绞尽脑汁的黑背松了口气。
不是鸟类语言!
他的身体是金雕,灵魂是人类,既然他说的不是鸟语,那就只可能是……
金溟忽然想到长尾山雀,很明显,同样都是鸟类,从昨天的情况看,小肥啾们和他是存在沟通障碍的,黑背在其中充当的正是谈判翻译。
那只角雕呢?它当时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那你说话是谁教的?”金溟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着忽然加快的心跳。
“我妈。”黑背又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仿佛在说,这种白痴问题也好意思问出口?
“……”金溟激动的心哏了一下,有点能体会昨日华南虎的心情了。他下意识问道:“你妈是北方来的?”
“你妈才是,北方来的。”黑背忽然破口大骂,“你全家,北方来的。”
“……”这又是触了什么逆鳞,金溟感觉自己很无辜,“北方来的,不行吗?”
“北方来的,”黑背扇着翅膀凌空发扬国粹,骂了好一阵儿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儿,发了慈悲给金溟解释,“不能留下。”
难怪蜜獾和华南虎会对他的来处如此在意,“北方”在中部竟然是个禁忌词汇。
金溟在心里把这一点牢牢记住,暗幸他在蜜獾和华南虎面前没有胡乱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闷头走路的金溟忽然嗤笑一声,引得黑背好奇,追着他问:“笑什么?”
金溟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满足黑背的好奇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是在笑——轮回。
一种只有他能懂的奇妙而可笑的轮回。
他做人时,所有的人类挤破头地往北方基地涌。谁若是有直系亲属在“北方”,不知会引来多少羡慕嫉妒,那意味着有限的最后安全区有可能会给他留出一席之地。
然而此刻,在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里,“北方”却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词汇。
不过,此北方非彼北方。
人类趋之若鹜的北方,在北极。而和中部地区相对的北方,应该是指北方地区。
中部出现的这些动物,不可能在北极的极地气候中生存,高纬地区没有能让蜜獾华南虎生存下来的食物和温度。它们口中的“北方”,最多也只能到亚寒带。
可是北方地区能有什么动物让中部的动物如此忌惮?
陷阱、火种,人类行为。
也许,不是动物……
“笑我?”黑背在暴走的边缘怒吼,打断了金溟的思索。
“玉卿为什么不跟它妈学说话,要跟你学?”金溟嗅到了危险,立刻转移话题。
“不要它了,死了,不知道。”黑背说得轻描淡写。
知道金溟不会飞以后,黑背明显放松了许多,敢飞得离金溟近些了。
残酷的自然界每天都在面临生离死别,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动物父母会优先选择喂养强壮的幼崽而舍弃孱弱的幼崽,以此提高后代的整体成活率。
不管是死亡,还是弃养,对遵循优胜劣汰进化原则的动物而言,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能让动物产生情绪波动的也许只有饥饿、寒冷、生病这些妨碍生存本能的事情,然而这样的负面情绪也很快会在下一顿饭得到满足时而消失。
只要还有能存活的幼崽,动物父母便不会因为遗弃弱小的幼崽而悲伤。而被遗弃的幼崽,只要能找到吃的活下来,也就不会因为被遗弃而悲伤。
金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也很轻松,“一句话都没学会?”
那得是海玉卿多小的时候,它是怎么自己长大的?
金溟忽然觉得有点心疼,他做不到对此不痛不痒。
这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动物即便是对自身发生的不幸也不会有太久太深的感触,而人类的情感十分丰富,他的理智知道这是自然规则,但他的情感依旧为此悲伤。
金溟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只真正的金雕。
也许,他真的不属于这里。
黑背找到了炫耀自己的途径,十分开心,又强调了一遍,“它自己,到这里,一句话,也不会说。全是,我教的。”
到这里?
“玉卿不是中部的土著鸟吗?我还以为你们一起长大的,”金溟纳闷儿,“你怎么会想到去教它说话?你不怕它?”
黑背看上去,也没有胆子大到敢肆意挑战食物链。海玉卿若是侵犯了它的巢区,两只鸟也应该是结仇,而不是成为朋友。
黑背和蜜獾华南虎不一样,它直接在鹰隼的食物链下一级,海玉卿饿了不会想去抓一只蜜獾,但一定会去抓一只小型鸟,而且绝对能抓到。
也就是说,按照正常逻辑,黑背就是海玉卿的一盘菜。这一点从黑背对金溟一开始的闪躲谨慎能看出来,它完全知道这个关系。
金溟本以为海玉卿和黑背是一个窝里长大的,自然界的确会有跨种族领养孩子的事情发生。
海玉卿是被遗弃的,而一只没有食物压力的黑卷尾妈妈,领养一只被遗弃的弱小幼崽,听上去比黑卷尾主动教一只已经会独立猎食的猛禽说话更现实一点。
一只猛禽和一只小肉鸟,若不是在猎食者与被食者的关系建立前就产生了交情,那又是怎样超越食物链关系成为朋友的?
这根本不符合自然规则。
黑卷尾主动飞过来,只怕还没张嘴就被吃了。
除非是海玉卿主动求学?金溟想到海玉卿那张谁都欠它似的冷脸,立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海玉卿对于说话根本毫无需求。
这不符合现实依据。
说满脑子只想知道这个好不好吃、那个好不好吃的海玉卿主动捕食黑卷尾,他倒能信。
“唉。”黑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有苦难言欲言又止的模样,“怕,也得来。”
“怎么,谁逼你?”金溟克制着对真相迫切的求知欲,把好奇的意思控制在合理而不压迫的范围。
“这是,责任。”黑乎乎的脸上显出一丝严肃,“守护!”
“责任?这个词儿是谁教你的?”金溟讶然失笑。
一只黑卷尾怎么会说出这样一个涉及道德和情感的词汇。
动物会守护自己的领地,这是生存本能,但绝不可能是出于责任。
金溟忽然想起海玉卿昨晚问他的话,“你会破坏这里吗?”
这样的话,是出于生存本能吗?
“不知道。”黑背冥思苦想,把自己绕晕了也没想明白。它摇了摇头,轻浮的腔调沉稳下来,只是坚定地说:“比繁衍,更重要。”
高于生命。
这是一个经过世世代代进化之后已经深深刻在基因里的信念,谁也不会问为什么。就像筑巢繁衍的本能,到了应当如此时,就去做了。
“玉卿从哪里来的?”金溟忽然失去了探究的兴致,连落脚都变得更小心了。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走错一步,他就会踩坏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这些生长在中部的花草。
繁衍是生命的本能,最高的驱动。
没有生物能克服繁衍本能,连人都不能完全做到。
中部的动物,似乎和金溟所知的自然不太一样。
黑背,“北方。”
“北方?”金溟更惊讶,“你不是说北方来的不能留下吗?”
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看来黑卷尾说话果然没什么逻辑,也许只是捡到什么词就用什么词儿,根本不知道其中深刻的含义。
“不会说话,逃,来的。”黑背慢慢拍打着翅膀,解释道,“可以留下。”
金溟加重了语气,重复道:“逃?”
这个字如果黑背没有用错意思,那——
紧接着,黑背重新解释了这个字,让金溟确定,它没有用错意思。
“他们叫,逃难。”
“自然灾害?火山、地震、洪水、气旋飓风?”
金溟想到华南虎问他,“北方现在还有活的?”
是很严重的灾难。
“不是。”
黑背皱着眉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答案,忽然很生气,于是它把这事怪在提出问题的金溟头上。
黑背从空中猛然降落,飞过来狠狠朝金溟头上啄了一口,又快速升高,骂道:“废话,真多。”
逃,逃难,不是自然灾害。
金溟停下来,看向北方。
广袤的草原毫无阻碍地一直连接到天边,在发亮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一团团低矮模糊的灰影。移动的是某种动物种群,不动的是葳蕤繁茂的树林,天边盘旋而过的影子是某种飞鸟。
这是一幅完整的自然画卷,没有任何的人类痕迹肆意将其分割成七零八落的部分。
没有独立高耸的水泥钢筋,没有受人操控的飞行机器。
固定迁徙的走兽不必冒险穿过人类居所,自由飞翔的鸟类不会撞上透明玻璃。
一切生命都在一种和谐的平衡中生机勃勃。
金溟眺望着北边的地平线。
在画卷的尽头,那个“北方”,有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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