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琴音

方恺步速很快，目不斜视，也不说话。

        他走路向来如此，好像刚一抬脚，就已经看到了目的地的样子。

        冯峥深呼一口气，努力跟上他，还没走多远，他攒了两天的怨气，好像就被消耗光了。

        他看看方恺。方恺的军训成绩应该很好，至少不东张西望这一点，他完全符合隋教官的要求。

        两人走过天桥，过了美食一条街，拐上梧桐路。

        这种并肩走路却谁也不说话的状态，让冯峥尴尬到了极点。

        他甚至有点后悔出来了。

        “学长，你们几点排练？”

        “八点。”方恺没有表情，像个会报时的钟。

        冯峥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心下盘算，步行到艺术团最多二十分钟，似乎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但真的面对一口钟，他却又什么话都有点问不出口。

        他干脆特意慢了半步，跟在方恺的侧后方，这样就看不到那张冷冰冰的脸了，心下顿时舒服不少。

        走了几步，他抬眼看看方恺，妈的，还能看见下颚骨。

        他又慢了半步，彻底对着他的后脑勺。

        “我走路快，你跟着点。”方恺突然说。

        冯峥感觉一个已经石化的兵马俑好像突然被装上了什么发声装置：“嗯，能跟上。”

        晨昏线挪动了一点，太阳彻底藏了起来。

        体育馆成了难以分辨的黑色阴影。

        海风拂过，冯峥的衣角飘了起来。

        不对，也可能不是海风，非常有可能是方恺带来的风。

        他步速太快，风阻也大，他前方的气体被快速挤压出来，周身空气流动速度变快，直接就砸在了冯峥身上。

        “走这边。”方恺倏忽钻进篮球场边的小花园，打断了冯峥脑子里上演的天马行空。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这里说是小花园，实际上一朵花都没有，全是树。

        树枝横七竖八，树影盘根错节，凉飕飕的。

        冯峥和“兵马俑”走进去，顿觉陷入了一片阴森里。

        “学长，平时你也从这走？”

        “这近。”

        冯峥哦了一声，猫着腰，躬着背，躲开树杈和可能存在的蜘蛛网，踩着方恺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跟着。

        方恺比他高，但却是昂首挺胸的状态，丝毫不担心会撞到树叉子，就好像那些树会主动绕开他们一样。

        出了小花园，走过校医院，艺术楼终于出现在眼前。

        冯峥长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去西天取了一趟经，天竺终于到了。

        方恺进了艺术楼的大门，拐上扶梯，依然步速不减，至少一步要跨两个台阶。

        到了四楼，一条极其修长、但是此时黑漆麻乌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走廊两边办公室林立，每个门上都贴着牌子，金色的字反射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团委、学生会、社团联合会、国旗班、广播台……

        冯峥狐疑，学校社团大大小小几十个，显然这一个走廊的几间屋子是装不下的：“学长，每个社团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吗？”

        “不是，就你看到的这几个有，”说完，方恺回头看了看他，“你没面试过社团？”

        冯峥一愣，略一出神：“没有，我没报。”

        “一个都没报？”

        “没有。”

        方恺皱皱眉，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

        那里有一扇对开的大门，两扇门的中间泄出一道光。

        方恺推开门，一只手擎着门把手，扭头看看愣在原地的冯峥：“进来啊。”

        冯峥哦了一声，走了进去。

        艺术团的排练室有普通教室的两个大。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半面墙是一通到底的落地窗，剩下的半面墙放着一张桌子，有电脑、音响和一些调试设备。

        另外两面更大的墙，一面镶满了大镜子，镜子前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如果突然走进来，可能会误以为是两架。

        另一面则摆着一个大合唱台，能站四排人。

        不过很显然应该没有人在这里练大合唱。

        也不会有人为了一次合唱，把这个庞然大物搬到舞台上，如今它已经沦为大家休息的座椅，四五个人正坐在上面聊天。

        这些人朝门口看了一眼，马上又转了回去继续聊天，好像他们看见的是空气。

        他们既没有因为方恺的到来有任何形式的打招呼，也没有因为多了一个陌生人出入而生出任何多余的好奇。

        大概现在是社团招新的时间段，每天进进出出的新生很多，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了。冯峥想。

        “坐吧。”方恺把背包丢到合唱台上，朝电脑走去。

        冯峥看看坐在合唱台上的几个人，好像和他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屏障，透明但难以逾越。

        他转身走到钢琴后面，坐在了钢琴凳上。

        钢琴横亘在他和几个人中间，这让他有了半刻的安全感，世界与他无关。

        音乐飘进耳朵，音响的低音炮效果还不错，动次打次的声音让冯峥有了一种做观众的感觉，做一个看客让他很舒服。

        方恺冲合唱台上的人拍了拍手，他们不快不慢地走了下来，站到镜子前。

        方恺站在前面领跳，一切有条不紊，一看就是排练过很多次了。

        落地窗的窗帘不惹眼地翻动了两下。

        窗外是马路对面的另一所学校。

        那所学校建在山上，听说山上还有一些已经迁走的野坟，也不知道住在那的学生胆子大不大。

        山的那一边，就是大海。

        海礁石公园就在那，冯峥听孔焕希说过。

        从宿舍步行到那里用不到二十分钟。

        如今想来，八成他和刘雪去过。

        但冯峥还没去过，听说那里的广场上有很多人放风筝。

        孔焕希还说，改天要把他在那放了。

        那个广场的边缘有一条实木铺就的小路。

        那条路很长很长，顺着海边，一直延伸到灯光都照不见的地方。

        音乐声突然停了。

        冯峥把自己的魂从海礁石公园拽了回来。

        方恺眯着眼，目光穿过几个人的肩膀，和他四目相对。

        冯峥没读懂他的眼神，很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端坐起来。

        方恺抿了抿嘴唇，从几个人的中间穿过来，两条胳膊撑在钢琴上：“看了么？”

        冯峥的眼神忽来飘去，嗯了一声。

        “怎么样？”

        “啊，挺好的。”

        “能行么？”方恺用下巴指指众人。

        “我啊？”

        方恺点点头。

        冯峥忙摆手：“来不了。”

        方恺哦了一声，看看冯峥，他顿了顿，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听秦琨说，你会弹琴？”

        冯峥扬着脸，好像是对着他，但是眼神一直在避免跟他直视：“学过一点，不算会。”

        “弹一个？”方恺扬了扬下巴，头顶的帽遮忽闪了两下。

        冯峥马上低下了头：“只会一点。”

        方恺并不在意的冯峥的伪装，绕着钢琴走了一圈，在冯峥身边坐下。

        冯峥忙挪了挪屁股。

        只见方恺掀起键盘盖，黑白键就像军训队列一样，齐刷刷映在了眼前。

        方恺伸出一根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按出了“都”的声音……

        这一声很遥远，像古庙里的钟声，敲醒了不知道是谁的梦境。

        “我也只会一点。”方恺说着，又在低音区按了几个音，勉强连在了一起：拉唆咪都来来，唆唆咪唆都都……

        “听出来是什么歌了吗？”方恺问。

        冯峥点点头：“可惜不是你……”

        方恺笑了笑，嘴角出现一个括号。

        他使劲点了点头，又把另一只手搭到键盘上，作势要弹下去。

        冯峥安静地等待着一段行云流水、高山流水、叹为观止……

        “就会这些。”方恺苦笑一声，“你弹吧，我往下哼，你帮我弹。”

        冯峥扭过头看看方恺。

        他好像第一次看清帽檐下面的眼睛。

        方恺的眼皮有点内双，可能是因为眼角有点往下，他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不太容易辨认的阴郁。

        难怪会含情。

        冯峥找不到拒绝他的方法，缓慢抬起手。

        触到键盘的一刹那，他的指肚有轻微的颤抖。

        没人会察觉，十指连心，他的心在哆嗦。

        “可惜不是你（拉唆咪都来来），陪我到最后（唆唆咪唆都都），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拉唆咪都西都来发发咪咪）；感谢那是你（拉唆咪都来来），牵过我的手（唆唆咪唆都都），还能感受那温柔（拉唆咪都西都都）……”

        冯峥抽回手。

        他感觉此刻长在他胳膊上的，不是手，是两个火辣辣的冰块。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抖，忙把手揣进了兜里：“学长，我真忘了。”

        “挺好的，”方恺说，“你怎么没报社团？”

        “哦，我看了，都不太行，”冯峥默默叹口气，突然发现自己说话有歧义，又马上补充道，“是我不太行。”

        “哪方面？”

        冯峥回避方恺的眼神：“都不太行。”

        方恺想了想：“广播台主持人招新你报了么？”

        冯峥舔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

        “隔壁广播台的主持人部正在面试呢，要不要试试？”

        “我……”

        “你在这等我。”

        方恺几乎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三步两步就迈了出去，连背影都看不清。

        艺术团的大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声响极大。

        如果是在宿舍，冯峥会以为是胖子回来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门咣当又是一声响。

        方恺闪进来，一把拽起他的手腕朝门外奔去：“你跟我来。”

        走廊里比刚才来的时候更暗了。

        路灯的光亮透进来，形成错落有致的线条。

        浮尘跳跃其中，给那些线条着色。

        冯峥并不知道方恺要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了抽回手。

        走廊越发悠长。

        他踩着方恺的脚步一路向前，快得像是百米冲刺的最后几米。

        也慢，慢得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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