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家

辛立冬躺在输液室，面色苍白，神色暗淡。

        她流产了。

        从这天起，华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为辛立冬的事，几个人在学校多逗留了几天，直到确认辛立冬没事了，才放心让她回家。

        冯峥趁着这几天的时间把金珠的课上完了。

        每次去少年派，他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跟方恺偶遇。

        一进教室，他就把门锁上，上完课火速离开。

        白老板问了他几次下学期要不要继续兼职，他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只说下学期再看情况。

        虽然他有点舍不得金珠，但是不必再去少年派让他如释重负。

        孔焕希本想陪冯峥留几天，但是孔妈却打来夺命连环电话。他拗不过孔妈，只得早早飞了回去。

        冯峥一个人在学校闲晃了几天。临近年末，车票紧张起来，他掐着最后的时间，不情不愿地抢了一张票。

        火车一进黑龙江，车窗上便结出一层霜。

        冯峥用手指在车窗上晕出两个透明的小洞，朝外面看了看，一片白茫茫。

        出了车站，塞北的风像刀子一样砸在脸上，割得人肉疼。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飞似的跑回家，倒不是着急见冯妈，只是太冷了。

        冯峥拧开房门，家里果然没人，他甚至怀疑冯妈压根不记得他今天回来。

        他走去阳台，朝窗外望了望。

        这座最北方的小县城，天一抹黑，人就少了大半，只剩下刚从广场上跳完舞的阿姨们三三两两往回走。

        她们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脚印的终点便是家。

        门外一阵窸窣，冯妈拧开房门。

        她脱掉外套，探头看了看：“回来了。”

        “妈。”冯峥打了个招呼。

        “吃了么？”

        “在车上吃过了。”

        这便是冯峥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母子俩全部的对话。

        冯峥的房间许久没人住过了，透着一股尘土的味道。

        桌子上一摞摞的高三习题早已不翼而飞，书架上摆满了冯妈的照片和护肤品。

        冯峥打开行李箱，想把衣物放到衣柜里，却发现衣柜里已经塞满了家里不太常用的被褥杂物，一点空隙都没有。

        他干脆合上了行李箱，把它立在了角落。

        躺在床上，他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唠唠。

        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如今看起来，好像一个旅店。

        才半年没回家，他就对这个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午夜，冯峥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坐起身，靠在床头上，盯着窗外发呆。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学校里的单人床。

        又或者，只是因为房间里过于安静了，没人其他人的喘息声，他就感觉少了点什么。

        再或者，他心里的“其他人”，就只是孔焕希一个人。

        天上飘着雪，很小。

        路灯大概觉得太无聊了，把雪花都染成了暗黄色，雪花挣扎了一下，闪着零散的光点，簌簌落下。

        冯峥打开窗，屋子里的热气冲出窗外。

        他张开手掌，任雪花飘在手心，然后看着它们渐渐消融。

        一阵旋风袭来，冷风钻进他的睡衣，他打了个寒颤。

        关了窗，再躺下的时候，他感觉脑子清爽了不少。这时，手机亮了一下。

        孔焕希：睡了吗？

        冯峥：没有。

        电话响起来，冯峥吓了一跳，马上接起来。

        他朝漆黑一片的客厅看看，冯妈没有被吵醒。

        “喂，喂。”孔焕希催促。

        “听着呢，哥，这都几点了，电话突然响，吓我一跳。”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想我了吧？”

        “切。”

        孔焕希嘿嘿笑了两声，哈了两口气。

        冯峥侧耳听着：“你在外面？”

        “嗯，小区楼下。在这坐会儿，家里在吵架，不想上去。”

        “吵架？”

        “嗯。”孔焕希沉吟，“都跟我没关系，我懒得听。”

        冯峥自觉不好打听孔焕希的家事，便没说话。

        半晌，孔焕希突然说：“我想回学校了。”

        冯峥一笑：“那你就回呗。”

        “你在家有意思吗？没事的话，咱们一起回学校算了。”

        冯峥看看自己还没打开的行李箱，浮事连篇：“再怎么着，也得过了年再走吧。”

        孔焕希笑起来：“那也行，等过了年，咱们提前回去吧。”

        冯峥沉吟：“可以考虑。”

        孔焕希打了一个喷嚏：“你可真能装。那你考虑着吧，我上楼了。”

        挂断电话，冯峥一仰头，张开双臂，像一个“大”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毫无困意。

        原来，一个人，即使回到家，也是会失眠的。

        第二天一早，冯峥醒来时已经很晚了。

        冯妈早就去上班了，但在餐桌上给他留了早饭。

        他简单吃了几口，刚收拾好碗筷，冯妈就打来电话。

        “你中午来我学校，咱们去饭店吃。”冯妈说。

        “不用，我自己弄点吃的就行。”

        “哎呀，你王叔听说你回来了，要请你吃饭。”

        冯峥眉心一锁：“我不去，你们吃吧。”

        “人家就是因为你回来了，才说要请客的。你别这么不懂事。”

        冯峥不耐烦：“我就是这么不懂事。”

        说完，他“啪”得挂断了电话。

        傍晚，冯妈回来了。

        冯峥躺在卧室，听见门响，他动也没动。

        片刻，他听见有男人的声音，起身走了出来。

        “又睡觉了？”冯妈提着两个餐盒，“给你从饭店打包的，你就简单吃一口吧。”

        她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这你是王叔，听说你爱吃锅包肉，非要给你带一份。白天说请你吃饭，你又不去，还得让你王叔来看你。”

        王叔人高马大，有一点络腮胡。如果在夜路上碰到这样的人，胆小的人可能会报警。

        “哟！这大儿子，长得可真精神！”王叔满脸堆笑。

        但冯峥就是不爽，冷冷地说：“我长得像我爸。”

        “是，是！”王叔深以为然，“我认识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冯峥轻微张了一下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索性转身回房间了。

        这人怎么有点彪？听不出来好赖话？冯峥想。

        那一晚，王叔没走。

        一直到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冯妈的学校才放了假。

        她象征性地打扫了一下屋子，又准备了第二天年夜饭要用的食材。

        冯峥去厨房看了看，食材不少，完全不是两个人过年的分量。

        “那人也来过年？”冯峥问。

        冯妈啧了一声：“叫叔。”

        “他来过年？”

        冯妈看看他，没好气地“啊”了一声。

        王叔很积极，当天中午就赶了过来，他带了很多东西，鸡鸭鱼肉，一样不少。

        一进门，他就钻进了厨房，和冯妈一起热火朝天干起活来。

        那架势，像女婿到了老丈人家里似的。

        冯峥完全没有去帮忙的想法，他不想当电灯泡。

        但即使坐在客厅，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响，他也难受得慌。

        他看着电视机发呆，屏幕上演的是什么他并不关心，只是捏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着台，好像遥控器是个什么新型减压神奇。

        这时，孔焕希突然打来电话：“卧槽，我要冻死了，你快来下楼接我！”

        “什么？”冯峥整个人都懵了。

        孔焕希嘿嘿笑着，好像什么奸计得逞了一样。

        冯峥跑下楼，见孔焕希躲在门卫室。

        他只穿了一件棉质棒球服，敞着衣襟，里面只有一件卫衣，正哆哆嗦嗦的在烤火。

        门卫大爷往炉子里填了点煤：“你可算来了，这大过年的，看把你同学冻的。”

        “大爷，人家这是美丽战严寒。”冯峥接过孔焕希的背包，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孔焕希搓搓手：“美丽就行了。”

        “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临时起意，明天就得走。”孔焕希傻笑着，去拽冯峥的外套，“快给我套上，给我套上。”

        冯峥引着孔焕希进了家门，少不了一阵寒暄。

        “这是你王叔。”冯妈介绍道。

        孔焕希连叫了两声“王叔”，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劲。

        回到冯峥房间，孔焕希放下包：“你爸咋姓王？”

        “你爸才姓王，”冯峥无语，“那是我妈男朋友。”

        孔焕希长长哦了一声，见冯峥不快，也没敢多问什么。

        人都到家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冯峥蠕了蠕嘴唇：“上大学之前，我爸去世了。”

        孔焕希长长哦了一声，抬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可怜。”

        冯峥一锁眉，扬手拍了孔焕希一下。

        “小孔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冯妈在外面喊道。

        孔焕希忙走了出去，点头称是。

        “小孔啊，我问你，冯峥在学校有没有交女朋友啊？”冯妈绝不肯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打探机会。

        孔焕希一愣，看看冯峥：“有……还是……没有……”

        冯峥无语。

        “这孩子，”冯妈边摘菜边笑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孔焕希嘿嘿笑起来：“那没有。”

        “都上大学了，可以有的。”冯妈笑道。

        “我看着他，不让他有。”孔焕希不怀好意地看看冯峥。

        冯峥白了他一眼。

        “那你有没有啊？”冯妈突然问。

        “我……”

        “妈，他有，”冯峥说，“他高中就有。”

        冯妈一皱眉：“早恋了？那还能考到这个学校？说明脑子聪明。”

        “阿姨，你别听他瞎说，已经分了。”

        “哦，单身了。”冯妈嘟囔道。

        “那……”孔焕希下意识瞟了冯峥一眼，“倒也不是……”

        “又交了一个女孩？”

        “那……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这孩子。”冯妈把摘好的菜递给王叔。

        “我跟你说，”王叔两只手在裤子上摩挲着，“这两孩子啊，肯定都有好多女孩追，就这长相，错不了，你放心吧。”

        冯峥见孔焕希如鲠在喉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孔焕希不尴不尬地站了会儿，见冯峥窃笑，一脸愤懑。

        他给冯峥使了个眼色，冯峥会意。

        “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吧。”冯峥拿起外套。

        “好啊。”孔焕希马上去换鞋。

        “数九寒天，你俩能去哪溜达？”冯妈抱怨道。

        “诶！”王叔走出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兜里掏出两张澡票，“你俩去洗澡吧。这家是新开业的，听说装修特别好。”

        冯峥一愣，转头看看孔焕希。

        孔焕希虽然也愣了神，但是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不去不去，”冯峥忙说，“没事洗什么澡啊。”

        王叔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自己的热情受到了莫大的嫌弃：“我们这东北小地方，也没什么玩的，就是洗澡有名，地方特色，地方特色。”

        “他也是东北的。”冯峥说。

        “哟，”王叔有点局促，捏着澡票不知进退，“那你应该也去过洗浴中心哈？”

        “没有，”孔焕希忙摇头，嘿嘿笑着，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家那倒是挺多洗浴中心，但是没人带我去过。”

        王叔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那正好，这家是新开业的，他们都说装修可好了，你们去看看。”

        “不去不去不去。”冯峥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

        “快去吧，”冯妈扯过澡票递给冯峥，“本来是我和你王叔要去的，还挺贵的。也就是给你，给别人他都不舍得。”

        冯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孔焕希一把接过了澡票：“谢谢叔叔。”

        冯峥斜了他一眼：“你倒是不客气。”

        “客气啥，”冯妈笑道，“到了阿姨家就不用客气。”

        王叔心满意足，溜进了厨房。

        孔焕希换了鞋，转身冲冯峥挑了挑眉：“走啊。”

        冯妈看看孔焕希：“小孔，你穿那么少出去可不行。”

        她走去冯峥房间，从衣柜里翻腾了好一会儿，掏出一件军大衣：“冯峥，把你外套给小孔吧，你凑合着穿这个。有点土，但是暖和。”

        孔焕希想都没想，抬手接了过去：“不用折腾他，阿姨，我穿这个就行。”

        冯妈有一瞬间的失神，忙看向冯峥。

        冯峥说道：“我穿吧，你穿我外套。”

        孔焕希把两个衣襟抿到一起：“真不用，我还是第一次穿军大衣呢，都说这个暖和。”

        他没给冯峥说话的机会，抬脚就走了出去。

        冯峥忙追出去，关了门，他甚至有点急了：“我穿吧！咱俩换过来。”

        孔焕希回头见他双眉紧锁：“怎么了？”

        冯峥略一顿，伸手便去脱孔焕希的外套：“这……是我爸的遗物。”

        孔焕希扯住了衣服，看看冯峥：“是……不想让我穿？还是怕我觉得……”

        “没啥不能穿的，怕你……”

        “那我不怕。”孔焕希突然笑了，他甩开冯峥的手，把衣扣扣好，又搂过冯峥，“我老丈人的衣服，我有什么不能穿的。”

        冯峥瞪着眼：“疯了吧，你小点声，这邻居都认识。”

        孔焕希一步一颠地走下楼去，好像这件衣服只应该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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