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灾五

移栽了湘鬼桑，鳢水村村民们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从生到死的路都被定好了，忽然撤去束缚，他们反而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了。

        楼孤寒提议：“不如跟我去苍岚山吧。”

        他是城主府的人，说的话对村民管用。老村长跟大家商量了一会，各家各户回屋收拾好行李，跟随楼孤寒踏上雪路。

        他们不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论如何，总不会比以前更糟。

        八十几人加上三百多只小花精，紧赶慢赶，赶了四天半的路，方才抵达苍岚山。

        三百只花妖，若是全住进百草园，这点地方就显得很窄狭了。楼孤寒略一思量，在主峰与小山峰之间划出一个山谷，做为他们的栖息地。

        除了杨屹之意外踩进山谷，被小花妖吓得半死之外，新住客没惹出太大乱子。

        第二天清晨，楼孤寒听见徐山长念念叨叨：“唉我草种呢？那么一大包辟谷草种呢？”

        徐行翻箱倒柜，以为草种不慎遗失，如遭雷击。

        楼孤寒隐约有点猜测，赶到花谷一看。

        三百多只小花妖齐心协力为新家园增添春色。透明翅膀轻灵穿梭，折散无数清丽柔和的日光，整座山谷熠熠生辉。

        不过一天时间。

        原本萧瑟的山脉草木成荫，繁花似锦。靠近谷口的一大片土地，长满青碧色的灵草。

        楼孤寒走过碎石铺成的小路，俯身折下一株。

        这样不起眼的小草，可以炼成辟谷丹，食一颗三天不饿。

        楼孤寒笑了一下，忽然感觉草叶好沉，一只手拿不住，只好两只手捧。他低声道：“这是你们种出来的。”

        小花妖七嘴八舌：

        “当然啦。”

        “这草不好看。”

        “但是叶子香香的。”

        “这里灵气多，灵草长的快，不然一天种不好的。”

        ·

        ·

        对于苍岚郡诸多世家来说，今年大灾无疑是个好兆头。

        城主府越是艰难，他们越能从中牟利。

        腊月初三，城主夫人邀请世家家主入府一聚。各家便知，这是死撑不下去了，要向他们求援。

        众位家主心情愉悦赴会。

        各自盘算，待会怎么逼城主夫人让步，谋取更多好处。

        慕夫人又是为赈灾忙碌，又是为军费奔波，一连几个月没好好休息。今日待客，仪容仔细打理过了，仍有几分憔悴。

        她目光沉静坚定，憔悴也并不显得柔弱，反而显出傲雪凌霜的气质来。

        现下这场宴会到底为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不过还是要说几句听厌了的场面话，其余人捧场、说笑，一片和乐融融。

        慕夫人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卖粮一事……”

        陈家那位语气有些尖锐道：“卖粮么，好说。还是那句话，只要让出河西那条矿脉……”

        慕夫人笑得温和：“玄晶矿，不行。其他都好商量。”

        “不让矿脉，这事免谈！”

        慕夫人淡淡笑着。她性子里那份霸蛮早在年复一年的妥协中磨平了，温和又认真地说道：“如果是别的东西，给就给了。玄晶矿，不行。”

        视线一一扫过在座的人，她说，“诸位常年闭关修行，没去过南边，可能不知道……那里的妖兽，比起三十年前，只多不少。那么多妖兽，嘉偃关怎么守啊，”她抬手比划一下，“随便哪只，一爪子，人就死了。”

        慕夫人见惯了死亡和惨剧，说起这些，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沉重和悲伤，“会死的。”她说，“谁不想好好活着。可是妖兽在那里，不去杀，湘州就完了。”

        她语速不快，声也不大。

        一字一字，重逾千斤。

        各位家主神色丝毫未变，只想从她话语中揣测城主府让步的可能性有多少。

        慕夫人继续说道：“当时第一批玄晶矿采出来，铸成兵刃，送去湘南，姝羽不知有多高兴。她说有了那些兵器，嘉偃关伤亡少了许多呢。”

        她慢慢笑了一下。

        “如果是别的东西，给就给了。玄晶矿，真的，不行。那么多妖兽，总不能让姝羽拿凡铁上去砍吧……”

        诸多算计的目光中，慕夫人站起来，深深行了一礼：“除了玄晶矿，别的都好商量。人命关天，还请各位，开仓卖粮，妾身先替苍岚郡百姓，谢过诸位了。”

        众人并未因为这番话有什么触动，只冷冷看着她。

        慕夫人揖身不起，宽袖无声垂落，消瘦的身躯更显单薄：“还请各位，留百姓一条生路。”

        宁俞抿着苦茶，不说话。

        其余诸人也不开口。

        有雪自天际扬扬飘落。

        慕夫人听见了簌簌雪声，眼睫发颤。只不知苍岚郡今日又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麻木的冷寂之中，一道童声细细地唤：“阿娘……”

        慕夫人循声望去，温颜躲在门口，正掂起脚尖往她这里望，神色激动招了招手。她迟疑了会，心想阿颜不会无缘无故闯来这儿胡闹，道一句：“失陪。”快步来到儿子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

        温颜拽住她就走。

        慕夫人一走，宴席热闹了些。

        宁俞继续抿着不好喝的清茶，漫不经心听席间众人说说笑笑。

        大约过去半刻钟，慕夫人入席，眼里带着笑，走路带着风，眉宇焕发的神采将憔悴之色都压了下去。

        陈老爷阴阳怪气道：“要不这样吧，慕夫人，林泽那片地城主府分一块出来，陈家就捐粮一百石，怎么样？”

        慕夫人道：“不怎么样。”

        “哼！再推三阻四，今日没得谈！”

        “那便不送。”

        陈家家主作势要走，听见这句，身形猛地停住了。

        不送，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难道不是对方放低身段么？

        她不是有求于人么？

        陈老爷惊疑不定，慕夫人道：“既然没得谈了，你还不走？送客。”

        守在一旁的府军走过去，要“请”恶客出门。

        陈老爷甚是恼怒：“陈氏好歹也是苍岚世族，岂容你这般羞辱于我！”

        慕夫人瞪了一眼拉拉扯扯的府军，道：“还不给陈氏几分面子？莫让人看了笑话，快些扔出去。”

        “……”

        陈老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急忙挥开身边府军，站在一边理了理衣冠。

        想再甩几句狠话，可是旁边还有人在虎视眈眈。他实在丢不起“被扔出城主府”的人，脸孔发白自己走了。

        楼孤寒在隔间旁听了全程，很是惊讶：“慕姨怎么直接把人赶走了？不怕他找事么？”

        “我娘巴不得他找事。”温颜仰着小脸，颇有些快意地说，“我娘早想收拾那群傻子了。可惜那家伙认怂太快，没机会把他丢出去……”

        楼孤寒将信将疑，目光再投向慕姨。小辈面前成熟稳重的慕夫人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打起来快打起来！”

        楼孤寒：“……”果然湘人骨子里的霸蛮怎么都消磨不掉啊。

        宁俞看向笑容沉静的城主夫人，淡淡说道：“宁家捐粮一百石。”

        慕夫人点点头：“宁公高义。”

        嘴上奉承，一脸高冷。

        其余各人不明所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她离席半刻钟，态度转变这么多？

        难道是在诈他们，要他们让步？

        城主夫人一改之前卑躬屈膝的低姿态，不输陈老爷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众位家主一顿饭吃的是坐立难安，又是恼怒受人如此怠慢，又是怀疑慕夫人得了紧要消息。心中不确定她态度变化的原因，不太敢翻脸走人。

        宴席结束，主家畅意，宾客不欢。

        众人堆满假笑各自离去。

        “慕姨。”楼孤寒唤一声。

        慕夫人手持他送来的满满一储物袋的辟谷草，眸光闪烁，道：“苍岚山真能养活三万人？”

        楼孤寒道：“好吃好喝养着，差不多这个数。”

        那就是说，实际能接济的，比这个数字更多。

        慕夫人心口有些热，眼角也有些热。

        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身边有人分担重任的感觉了。

        湘南年年索要军费，城主府年年东拼西凑愁物资。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年关过了还有春分。每次凑够了东西，当天夜里她还是会惊醒，发愁下一季的军费从哪里来。

        其实城主府也养大过几个天赋高的道修。慕夫人把他们从黄土地里带出来，教他们识字，教他们修行，甚至咬牙送他们北上求学。

        那些人，见识了京梁繁华，无一例外，一去不返。

        然而，如今，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声不响便要接过她肩头重担。

        慕夫人眨去眼角泪光，含笑望着眉目清稚的小少年。

        心中久违地，平和而安定。

        ·

        三天后，温城主日夜兼程赶回绍安城，笑容十分得意：“慕儿，你猜我这次弄了多少东西回来？”

        ……

        “什么？东门粥棚都撤了？”

        “什么？老杨那儿不要灵石了？”

        “什么？还说一年不要军费，就她？”

        “嗯？小寒怎么了？书院又怎么了？等等！你把咱儿子卖了？！！”

        “那也卖不出多少钱啊！他又不能论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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