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撑腰

二零一一年，初冬。

        天气渐渐转了寒，一开口便是白雾气要结冰碴。

        新南巷的路灯年久失修，闪闪烁烁，七八个人影投在灰砖墙上有一下没一下，过路的行人看一眼怵得慌，加快脚步掩掩衣裳闪进巷子里。

        “这样能行吗？”

        章禾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心里的鼓打得越发快，咚咚咚只差蹦出来，接近零下的温度，她的手心却攥出了汗。

        身边跟着六个小弟，全是霍扬找来给她撑场面的，至于霍扬，分明说好了陪她一起来，却临阵脱逃，什么发烧感冒下不了床，肯定是他发懒的托词。

        “禾姐放心，保你抱得美人归”，小弟身上的社会气重的很，个个摩拳擦掌，倒像是来找人打架，章禾干笑，压下他们故作狰狞的夸张表情。

        也不知道这六个臭皮匠出的主意靠不靠谱，虽说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钓鱼有鱼饵，捉鸡撒小米，正所谓投其所好，得制其命，至于林逸锦嘛，听说那小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个个小弟人手两大袋子高考冲刺题，弄这些东西可费了不少心思，有好几套题都绝版了！

        不信他不动心！

        章禾点点头，看着数不清的卷子，分量沉甸甸，她理了理衣襟，正一正衣冠，心里踏实许多。

        实在也没别的好办法，追了他大半个学期，日日夜夜变着花样讨好，闹得整个学校人尽皆知，可他一个字也不愿跟她多说。

        他是好学生，学校指着他当高考市状元，为下一年的招生打名气，老师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忍耐到了极限，隔三差五找她谈话，她死不悔改，只好叫家长，结果章中海来学校一听说这事，立马吹胡子瞪眼：“哪个小子不长眼，敢看不上我闺女！”

        第二天博天集团给学校捐了一批实验器材，老师也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章禾也一样只能听天由命，死马当活马医。

        从小长到大，想要的东西没一件得不到，只有人的感情是个意外，谁也强求不来。

        快到十点钟，冬夜寒气侵体，小弟们靠着路灯困得撑不开眼，东倒西歪，像是战败的士兵。

        怎么还没回来？

        “到底打听清楚没有？不是说他周末在图书馆只待到七点吗？”从图书馆到新南巷，乌龟爬也用不了三个小时，“你们真的没记错？”

        小弟打个哈欠，迷迷糊糊眼泪挤了出来，“千真万确啊禾姐！谁知道那小……”他被章禾瞪一眼，赶紧改口，“也许姐夫路上有事，吃个饭烫个头啥的耽误了，再等等，再等等”。

        确实，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几个月都等了，几个小时还等不了？

        结果下一秒再抬头，便有人出现在不远处的灯光下，影子拉的长，章禾立刻不自主笑起来，是他，是林逸锦。

        林逸锦老远就看见他们的阵仗，黑压压一片堵在巷子口，十几个袋子堆在脚边，鼓囊囊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等到走近了，才见领头人是章禾，毛线帽子和围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虽说七个人都穿着黑色羽绒服，她的衣裳还是与众不同，亮片点缀，蕾丝花边，和她嘴里叼着的香烟，露出一小节手臂上的青色纹身，显得格格不入。

        她直勾勾盯着他，动动嘴唇却一言不发，身后的小混混推她一把，她踉跄两步站不稳往前倒，林逸锦侧一侧身，仿佛不愿沾上她一般。

        “那、那个，我有话想跟、跟你说”。

        林逸锦等着她往下说。

        章禾也就知道他这点好，虽对自己冷的不像话，但始终保持着疏远礼貌，每次她挡在他前面，他都会皱着眉耐着性子听她又有什么缠人话。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好，叫她深陷了进去。

        “你、你能不能”，她抿着唇，支支吾吾，两根食指搅在一起，闭了眼心一横，“能不能帮我补习功课，我也想考大学！”

        语出惊人死不休！

        身后的小弟差点站不稳，朽木不可雕！

        林逸锦确实没猜到她绕一大圈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沉下脸，“抽烟纹身混社会，孔子也发愁”。

        章禾急忙摆手解释，“没抽烟，是香烟糖，挺甜的，你要吗？”说着真就从裤兜里又摸出一根。

        时代兴得好，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卖，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最近出了新款式，离远了看，真跟香烟没分别，成分表里糖精不知放了多少，甜的要掉牙，可没办法，小女孩子就是爱吃。

        林逸锦成日埋在书本里，自然不知道，跟中学生的潮流脱了节。

        她接着说：“纹身是贴的，一搓就掉，你看”，为了证明甚至脱掉了羽绒服，里面只穿一件短袖t恤，一条青龙盘绕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直延伸到脖颈动脉。

        用了劲去捻，过肩龙瞬间没了尾巴，场面过于滑稽，小弟忍不住笑出声。

        路灯下皮肤被搓红，冻得汗毛倒立，一身鸡皮疙瘩。

        “穿上！”

        莫名之间，他语气加重，怎么比刚才还要生气？

        章禾被他吓一跳，赶紧急忙忙拉好拉链，一动不动站得直挺挺，比入学军训的军姿还要标准。

        “你同不同意嘛”，她怯怯地小声问，只敢偷偷看他。

        “这些是什么？”林逸锦指着地上的袋子。

        “呃……”这要怎么说？原本算得上是送他的定情信物，现在情况不同，说法也要变一变，章禾眼珠子一转，答：“拜师礼！送你的，我不能白让你给我补习，我可不是白占便宜的那种人！”

        林逸锦再瞥一眼，昏暗灯光下塑料袋里的东西，隐隐约约能看得出是学习资料，她倒想得周到。

        可这时，那几个小混混见他目光转过来，神色也缓和不少，突然齐声高喊：“祝姐夫金榜题名！祝姐夫金榜题名！”

        喊声在幽深的小巷子里穿行回荡，实打实的扰民，惹得附近人家传来几句愤骂。

        突然而来的插曲，让章禾满脸黑线，不用说，这话指定是霍扬教他们的，到底是谁说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明明是蠢上加蠢，实打实的猪脑子！

        可猪脑子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章禾只见他忽的笑了，笑起来真好看，灰土土的巷子瞬间生了光辉，她愣愣的，也跟着笑了。

        补习的事就算定了下来，每天放了学在教室多学一小时。

        章禾知道，帮她对于林逸锦来说只是小事，平时同学有难题请教他，他也从不会推诿，从头到尾，从里至外都要分析个清清楚楚。

        况且补习了一个礼拜，他真的说补习就只是补习，多余的闲话一句也不讲。

        可看在别人眼里又是另一种样子，以为林逸锦对她格外优待，只怕是被她逼得就范，多少女同学芳心碎了一地，嫉恨她的大有人在。

        紧接着就出了事。

        自从补习开始，章禾便不让司机接她放学，章父章母本来不同意，八点半下晚自习，黑灯瞎火姑娘家不安全，但架不住她又哭又闹才勉强点头。

        哪里就不安全了，班里的同学还不全是自己上下学？

        淮港中学位置不算太繁华，每晚补习结束后，路边冷清过分，拦一辆出租车实在难。

        章禾跟在他身后出校门，他一言不发，像是陌生人。

        新南巷倒是离得近，步行不过二十分钟，章禾看着他头也不回往家走，直到没了人影，才叹一口气，一边等车，一边数天上的星星打发时间。

        那日出租车格外少，天气格外冷，不一会儿，天空飘起小雪片，落在衣袖上，六角花纹清清楚楚。

        章禾担心他不会在路上着了凉吧，正想着就见前面岔路口拐出一伙人，人高马大，手里还抡着木棒，直直朝她走过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干什么？”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一点害怕的样子，其实声音已经发了虚。

        平日里大家叫她是校霸，说穿了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顶多算调皮，逃逃课，捉弄捉弄看不顺眼的人，真刀真枪的坏事情，她半件也不敢做。

        “惹了不敢惹的人，当然是教训教训你”，为首的光头大哥恶狠狠，他伸出手在章禾脸上拍两下，“抢我妹的男人，让你学学规矩”。

        眼泪没骨气流出来，怎么能在他们面前哭呢，这不是白白让他们笑话？大女子能屈能伸，章禾显然不懂这一点。

        她甩开那大哥的手，嘴上不饶上：“谁让你妹妹跟你一样没本事，坏心肠，才不会有人喜欢你们呢！”

        天知道这人是谁的哥哥，他妹妹又是林逸锦的哪个狂热追求者，反正骂了再说。

        “你们今天要是敢动我，明天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她的声音带哭腔，没有半点威慑力，“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

        大哥被激怒，“你老子来了，我连他一起打，给我打！”

        周围的人更进一步，章禾抱着头吓得蹲在地上哭，大声喊救命。

        可是谁能来救救她？这里与学校各出四五十米，保安根本听不见，周围没有人，爸妈也不知道她遇到了危险，林逸锦……

        林逸锦已经回家了。

        没人来救她。

        她越哭越伤心，却突然发现事情不对，她身上一点也不疼，手臂粗的棍子打下来这么没感觉吗？

        倒是有人在惨叫？

        章禾满满试探着睁开眼，泪珠挂在睫毛上挡视线，还是看得清楚，那些扬言教训她的人正一个接一个被人揍得瘫倒在地，连连求饶。

        “林逸锦？”

        他来保护她了！

        那些坏人的花拳绣腿在他面前像是小丑，光头大哥见势不妙要逃跑，章禾蹭的站起来，“林逸锦快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有了人撑腰，章禾胆子又大起来，叉着腰叫好，嚣张得不得了。

        不出五分钟，所有人都被解决，抱着头跪在章禾脚边吱吱呀呀叫唤。

        林逸锦捡起书包走到女孩子身边：“有没有受伤？”

        章禾摇头，漫天数不清的星星像是尽数落在她眼眸，“你不是回家了吗？”

        “想起来有本书忘在教室没拿”，他面无表情地解释，看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幸好她福大命大。

        “走吧，回家”。

        “等等！”章禾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对着满地的手下败将摆出神气的样子：“你们听好了，以后见到我要绕着走，不然他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听懂了没有？”

        狐假虎威的小丫头，她现在倒是笑得开心了。

        一群人纷纷点头，恨不得把头点断。

        “还有你”，她指着光头大哥，“回去告诉你妹妹，这辈子有我在，她就别指望了，林逸锦不会喜欢她的”。

        真不知道她还要做思政老师多久，一句接一句叮嘱，哪怕是监狱的犯人也要悔过流泪了。

        林逸锦握着她的小臂，将她拖走，大半夜，跟这些社会上的混混有什么好多说的。

        本来喋喋不休的章禾也立刻闭了嘴，这还是第一次跟他这么亲密的接触。

        “你家在哪？”

        她傻笑着不说话，任由他牵着走。

        “章禾？你真的没事吗？”

        “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你是不是电视里演的那种武林高手？有葵花宝典吗？你等等我呀！”

        “……”

        她叽叽喳喳，答非所问，学校被他们甩在身后，林逸锦口中那本很重要的书也没人记得起，月亮悬在天边，星星安静闪烁，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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