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恩万宠唯万国

　　万国公主周玥离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美梦。

　　梦里，她化身一只小鸟，飞出那个囚禁了她多年的金丝牢笼，欢欢喜喜地飞入群山之中。

　　她终于自由了，可以不再当她那父皇制衡天下的傀儡。

　　天下这般纷乱，作为红尘之主的皇家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哪有什么单纯的恩宠，有的只有尔虞我诈，骨肉相残。

　　她不过是她的父皇打造出的一个纯金的靶子，把刺向他的刀剑引去她的身上去罢了。

　　号万国，拥五城，天恩浩荡，风光无两。

　　但出生到如今，每一个决定都不是她做的，每一件事逆着她的心愿，甚至有一次，她不过下令放过了一个失职的小太监，就被父皇罚跪了三天三夜的宗庙祠堂。

　　她是一个不会说话，不能动作，任人装扮的泥偶。

　　直到她的外祖父，以放弃了手中的所有兵权为代价，换她三年自由。

　　她悲痛的同时又庆幸此生终于得以为自己活一回。

　　她抬头向山神乞求庇佑，渴望借助山神的力量，让她的自由能够长久。

　　但神终究是神，哪怕她日日虔诚礼拜，厚着脸皮诉说着她对他的倾慕，也不曾给半分的回应。

　　她并不失望，她知道会如此，她只是奢望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于是，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日，她照常进行着属于自己的朝圣。

　　却在常走的道路上，遇到一个从树上落下来的，骂骂咧咧的少年。

　　少年手里捉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兀自抱怨着：“山里放什么风筝？找不到了还哭……啧……”

　　远处跑来另一个更小一些的弟子，又哭又笑接过纸鸢，一会儿道歉一会儿道谢。

　　少年也很慌乱，不知是该先让他不用谢，还是让他不要哭，于是手足无措，抓耳挠腮。

　　两个人窘迫的样子很是滑稽。

　　周玥离看着这两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人，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那两人才发现周围还有观众，看向她的同时，脸“腾”地都红了。

　　更小的那个弟子，慌忙地拽着纸鸢一溜烟跑了。

　　而那个少年，却红着脸，强撑着气势，故作凶狠地说：“看…看什么看？”

　　周玥离知道自己失礼了，于是忍住笑，含蓄地摇了摇头。

　　这忍笑到了自尊心极强的少年眼中显得特别的刺眼，他火从心头起，更加气急败坏，脑子一热嚷道：“我，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单相思的丑女人，你绕山再转一百年，方师叔也不会看上你的！”

　　话刚出口，少年就后悔了。

　　但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不敢去看那个女子的反应，一扭头，狂奔着消失在山道上。

　　她身边的随从们纷纷气不过，要去捉那个少年为她出气，但她伸手拦住了他们。

　　许久，她自嘲地一笑。

　　眼睛始终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偏头问身边的女官：“花女，本宫……丑吗？”

　　其他的，她都并不在意，毕竟那个少年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丑这件事儿，周玥离觉得他有点言不符实了。

　　花女与周玥离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比寻常的主仆好上了无数倍，此刻笑道：“不丑，是早上的脂粉厚了些，山风一吹，吹进了那个少年眼里，大概是迷瞎了吧。”

　　此话一出，主仆二人笑成一团，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了。

　　没想到，第二天，还是那条山道上，周玥离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看到周玥离时的表情也很纠结，想要说什么又半天开不了口。

　　倒是周玥离先惊讶地问道：“你是地缚灵吗？还是……山匪？”

　　这人怎么总在一处出现，是有心愿未了？还是想要买路钱？

　　少年听闻脸又红了，但这次他明显很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昨日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少年声音很小，但是周玥离听见了。

　　她端出优雅的笑容，回道：“没事，我未曾放心上，师弟有心了。”

　　“你该叫我师兄。”少年有些得寸进尺地嘟囔着。“我年纪不小了，何况还早你三年进门。”

　　周玥离并不打算在这件事儿上和一个少年争口舌。

　　“师兄。”

　　这一声师兄，把少年叫得笑逐颜开，显然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主。

　　“嗯，我叫郑南行，你可以叫我郑师兄，以后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会替你出气的。”

　　郑南行……周玥离把他的名字默念了一遍，点点头。

　　“我记下了，郑师兄。”

　　“郑南行！”周玥离流着泪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在屋中的床上躺着，屋子里站满了熟悉的，不熟悉的人。

　　她不顾自己还虚弱的身体，撑起身子，问道：“郑南行呢？郑南行在哪里？”

　　她踉跄着翻身想要下床，这时从旁边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哭着一把按住了她：“公主，公主，你没事太好了……”

　　听到这声音，她涣散的目光才有了一点点神采，她看向来人，却呆住了。

　　她面前的这个人，是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花女，但是……

　　“花女，你的头发呢？你这是？”

　　花女抱着她痛哭着：“公主，那天我们乔装换了身份赴约，到了山涧后，我们就失去了知觉，等醒来后就是这样了，公主，你没事就好……”

　　周玥离有些呆滞，只片刻，她又问道：“郑南行呢？他怎么样了？”

　　这句话问出，屋子里却没有人回答她，一片安静。

　　“你们没有看到郑南行吗？嗯？他在哪？”

　　周玥离不笨，看到众人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最不愿接受的答案。

　　但她就是还存有那么一丝微弱地希望。

　　她手里只剩下最后这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不想失去他，她不能失去他。

　　“公主，郑师兄……死了。”花女开口，声音里都是小心翼翼。

　　死了？

　　那个前不久，还在这间屋子的窗外，抛给她山间鲜果的少年？

　　那个拍着胸脯说要做世间第一侠客的少年？

　　那个嚷着要她跟着他一起回老家，他娘能做天下第一美味的烧饼的少年？

　　那个……

　　出乎意料，周玥离听到这句话，没有大哭，也没有闹，更没有晕过去，只是又问。

　　“招魂呢？他的魂魄可能招回？”

　　还是一片寂静，众人都垂着头，不做声响，并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魂魄都能存留在这个世间，绝大多数人死后，魂魄化为混沌，重归于天地之间。

　　周玥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但是那个少年的模样那么鲜活，属于他的记忆依旧透着阳光的味道，他真的死了吗？

　　她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忽然记起，他们相识的半年后，他在第一次相见的山道上，对她说，“我虽然比你小两岁，但大家都是修道之人，这些岁数算不得什么，所以……你等我及冠了……”

　　“等你及冠了……”她故意调笑，看着他的窘迫。

　　郑南行见她这样，有些气恼，但还是咬着牙道：“等我及冠了，我要踏遍这山川河流，做天下第一大侠，你与我一道可好？”

　　“一道做天下第一大侠？天下第一能是两个人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南行的脸，红得快滴血了。

　　“你知道你这可是在教唆公主与你私奔？”骄傲的公主内心是狂喜的，但她就是想看他气急败坏的窘迫模样。

　　没想到，他听了这话，反而安静了下来，眼神里满是郑重：“我知道我比不上方师叔，但是，我会把能得到的，最好的都给你，修为也好，钱财也好，你想要的，我都会去争取，所以……”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自信。

　　这不能怪他，怪就怪他的心上人，贵为公主，统管五城，天之骄子。

　　而他……不过是个小城里皇商的儿子，修为也没有那么出众……

　　他这样想着，忽然胆怯了。

　　“所以……你什么都别说！等我及冠，一定让你刮目相看！你等着吧！”

　　最后一句话，因为努力壮着胆，所以说得特别凶狠。

　　周玥离第一次知道，甜言蜜语原来可以说得如此气势如虹。

　　她没有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等他，无论多久，无论在哪，一定等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是郑南行不知道，万国公主这一整年的绕山，在遇到那个红着脸的倔强少年之后，便改了初衷，这一年，每一天，每一步都是为了见到他。

　　只为见到他，郑南行。

　　“周师妹。”见她长久不语，一个声音忍不住开口唤道。

　　周玥离有些呆滞地抬头看去，之前她没注意到，这屋里除了站了不少弟子之外，屋子中央的原木桌旁，还坐着两个男子和一个僵硬地坐在其中一人身上的小女童。

　　温荼荼现在的心情很糟糕，方子弥抱起她后，就没有把她放下过。一直到屋子里，还让她坐在他腿上，旁边明明还有别的椅子啊！

　　害得她只能用极其难受的姿势，力图在他身上坐得笔直，尽量不挨到他更多地身子。并且努力地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子身上。

　　只见周玥离眼神扫过陈悟道和温荼荼，在方子弥身上顿了一下，随即又悻悻地移开眼。

　　“掌教师兄。”周玥离回陈悟道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郑师弟……为什么会……？”

　　周玥离低着头，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陈悟道还要再问，突然被一只小手扯了扯衣袖，陈悟道扭过去，看见温荼荼冲他摇了摇头，脸上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然后偷偷指了指周玥离，示意他不用催，周玥离此刻正满腔的哀伤，等她平复心虚再说。

　　陈悟道会意，看见温荼荼坐得僵住有些奇怪，刚想问她哪里不舒服，又忽然瞥见温荼荼身后的方子弥用一种古怪且玩味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不由得皱了皱眉，今天晚上，一屋子人都怪怪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周玥离已经默默整理好了自己的状态，慢慢地把她那一晚的记忆铺陈在众人面前……

　　“我，那日收到了父皇的密函。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他派来了密使，和我晚上山涧相见。于是我和花女他们就一起去了山涧，花女有些不放心，怕其中有蹊跷，所以和我调换了装扮，并且用面纱遮脸掩盖真实相貌，我们俩身形差不多，只要不是特别熟悉我的人，都分别不出来。

　　到了山涧后，我们左等右等，密使却一直没有出现。正想着是不是被人戏耍了，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掩住了我的口鼻，把我往旁边的树丛里拖去。

　　我看见花女他们一下都瘫倒在地，我挣扎着，转头看带走我的人，居然是郑师兄……”

　　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像是努力地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郑师兄和我藏在附近草丛里，花女他们好像是中了什么迷药，一个个都已经不省人事了。我看见一群黑衣人从另一侧林中跑了出来，为首的把每一个人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我听到他们说‘公主不在这儿’。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

　　郑师兄让我禁声，然后带着我偷偷往后撤，但是……我因为也吸入了一点迷药，脚步不稳，惊动了那些黑衣人……

　　然后……郑师兄负伤了，我们跑了很久，最后藏到了一个地洞里，我就晕过去了……”

　　周玥离说着说着，用手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屋中众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痛哭的女子，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是悲戚且同情……

　　只有两个人面色有异，一个是温荼荼，她此刻皱着小小的眉头，盯着掩面而泣的周玥离。

　　还有一个是方子弥，他面上依旧风轻云淡，只是眼中玩味的神色更盛，他轻轻推了推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徒弟，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荼荼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有为师在这儿呢。”

　　温荼荼身子更僵，但她此刻却不得不言。

　　她是神探温家的后代，身上永远流着温家仗义执言，刚正不阿的血。

　　她从方子弥身上跳下来，看着公主，朗朗道：“公主，你似乎少说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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