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她太忙了，当她的男朋友很难的。总是找不到她人，电话接不接看运气，信息回不回看天意，搁你你乐意啊？”

        正值下课时间，北清大学的教学楼熙熙攘攘的。楼底下像编织的花样一样停着的单车在十分钟之内就都拆开驶向不同的地点了。

        被句句是理的同学堵得哑口无言的男生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可她好看啊，成绩还好。”

        对方嗤笑一声，“那成绩还叫好？是不是比你好的都叫好啊？”

        男生的脸颊上炫耀式地长了颗痘，“年级前十名，这还不好？”

        “听兄弟一句劝，她的确不差，但真不是咱们这种人能收服的。你想啊，现在才大二，她那前男友都一箩筐了——”

        话音未落，人就被从身后来的力量给撞到了，“走路看路——”

        看见了来人，这话又变成了个哑炮。

        薛祺单肩挎着书包，重力扯得身上的黑色短袖的领口有些歪，漏出锁骨里的一洼阳光来。她手里抱着课本，急着赶去报告厅，今天会有香港科技大学的电机系教授过来讲座。她满脸歉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没。。。没事。”

        两个男生看着迅速消失在楼道尽头的身影，半晌无声。好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其实你说的对，她没什么不好，长得真好看。”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倒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妥协了。

        “近几年兴起的智能机器人，这个概念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有了，不算新——”

        紧赶慢赶着，最后还是来晚了。报告厅就连最后一排的空档都站满了。她不好意思再往前挤，只能挑了个人群缝隙稍大的角落站定。

        报告厅内还是男生居多。少有的几个女孩子夹杂在里面还是显得很扎眼的。

        “同学你坐吧。”

        薛祺拿着手机做电子笔记，听见这话连忙笑着摆手，压低了声音说，“没事没事，我站会儿。”

        男生已经抽出挂在桌边的书包站起身，食指轻点桌面，冲她点头。

        薛祺也不再拒绝，擦身而过的时候轻道一声谢谢。刚坐下，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她一手拉开书包拉链去拿笔记本，一手挂掉电话。

        北清大学的教学六号楼，负一层，学生创业创新基地。

        秦凛听着手机里冰冷的女声，一脚踹在实验台上，上面搁着的几个直流电机跟着瑟缩地一抖。

        “哎我说老大——”正坐在地上给机器人底座拧螺丝的男生站起身，将堪堪在实验台边缘的电机往里推了推。

        说话的男生名叫张扬，身材高大，几乎和办公室的门一样高，因为熬夜的缘故，脸上浮着一层怎么也散不去的油黄色，脸颊处像野草一样冒了一小丛痘痘，穿着一身黑色，怎么看怎么像是泼了一身的黑色油漆，泛着粘腻感。很明显，这是一个过早透支体力的年轻人。

        秦凛拖过一张米白色的塑料椅子坐下，双腿一抬，砰地一声砸在实验台上。他也穿着一身黑色，可因为清瘦的缘故，连着这身黑色也像是崭新的，不染半点灰尘。脚上一双白色的板鞋，因为腿长长地支在实验台的缘故，黑色的休闲裤腿随着他的姿势向上爬了一小截，露出锋利的冷白色脚踝来。

        看着秦凛那一头被拨得凌乱的短发，张扬打了个哈欠想，得是电话又没打通了。他不再管秦凛，转个身又重新捡起地上的六角扳手，继续检查底盘。

        中午十二点。薛祺心满意足地从报告厅里走出来，拿出手机给秦凛回电话。拨三通，没有一通接了。意料之中，她笑笑，拿着手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去食堂。

        汗流浃背地拎着一盒炸素饺子走进网吧的时候，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烟味实在太重了。以前高中自己抽烟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么难闻？

        前台的小姑娘见着她也不怪，“来了。”

        薛祺冲对方点点头，然后自己在心里叹口气。倒不是觉得丢脸，是觉得这样的把戏玩过太多次了，有些无聊了。

        这是一家很大的网吧，开在北清大学附近的一条小巷子深处，里面的装修有点“水帘洞”风格，房顶吊得高，挂了些假藤蔓，缠缠绕绕地。如果忽略气味的话，这里还算不错。据说这是北清大学的校友开的，曾经因为半夜翻出宿舍打游戏摔折了腿。

        机械键盘的声音响起来其实是很好听的，薛祺是这样认为的，加上很绚丽的led底光模式，这不失为一种刺激的美。

        她坐到秦凛旁边的位置，手里的饺子就那么拎着，放到桌面上怕油腻乎。

        他也戴一块黑色的运动手表，薛祺盯着秦凛骨节冒得老高的手腕看，她觉得这只单单是一个小小的记忆点而已。

        秦凛早在身旁的人坐下的时候就乱了拍子，几波团战下来，被对方揍得稀碎。看着宽屏幕上面的defeat，他双肩往下一沉，抬手粗暴地扯下黑色的头戴式耳机扔在桌上，声响不小，可周围的声音更大，所以这也并不显得突兀。

        他也不看她，拿起手机刷，三通，一通也不多，一通也不少，教人觉得她是被人设定了某种固定模式，秦凛觉得她的性格跟实验室里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

        “饿了没？”她问。

        秦凛觉得自己很不喜欢她这个随时都很平静的样子，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个模样，按此推论，那他和她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喜欢她的吗？这是什么道理！

        “你就不能好好接电话？”他瞪着她。

        薛祺抬高手，将饺子在晃一晃，“先去吃饭？凉了就不脆了。”

        “你好好接电话！”

        她先起身，伸手去拿他扔在脚底下的书包，“我那会儿在听讲座。”

        理由随时都很正当，这就更加让人讨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想到这里，秦凛竟然真的说了出来，“我讨厌你！”

        薛祺忍不住笑了，“你应该讨厌我的。”

        “。。。。”，秦凛从高中开始恋爱，一路上花花草草不少见，多是别人死黏着他，遇到薛祺后，他觉得自己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现在想想，明明是她先追他的！

        “走了，下午基地那边不是还要开会吗？”薛祺去牵他的胳膊。

        自然的肢体接触让他感到她的示弱，秦凛为这小小的让步而心软，随着她拉他的力道走。

        每当这种时候，薛祺就能觉出秦凛凶巴巴的形式背后的隐秘的心思来，于是愈发对他感到愧疚。

        她是一个很有同理心的人，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有同理心的人，往往也更冷漠，轻易感知意味着不珍惜。薛祺觉得自己能够懂秦凛的每一个别扭之处，却只千篇一律地选择同一种方式解决——她不得不承认，她体会到的东西让她觉得疲累和麻烦。

        秦凛是薛祺的直系师兄，年纪却还比她小一岁，他说是家里送他上学早，后来初中又跳了一级。不过这种现象在北清大学还算普遍，倒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不引人注目，是指不引除了薛祺以外的人的注目，她很坦荡地承认，自己是井底之蛙。

        从上大学开始，薛祺就开始恋爱，跟许许多多人。

        那些男孩子几乎是同一个类型，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看起来甚至都有些冷漠。薛祺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规律，还是她的室友们帮她总结出来的。一次夜谈，室友问她是不是有自己的择偶标准，她倒是答得干脆，择偶标准？干什么？相亲么？

        标准？标准就是自己喜欢；而不能解释的喜欢，就是熟悉感。

        虽然谈过很多次恋爱，可因为她的善解人意和温柔脾性，前男友们几乎都还是她的朋友，偶尔仍旧来往。也是因为这样，她在男生里居然有了口碑这一说，当然薛祺也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同样由她爱八卦的室友像只小信鸽一样给她传信儿。

        随着大一学年的结束，薛祺给自己的男朋友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甜蜜地笑着对对方说分手吧。场面极其和谐美好。利落地结束了这段恋情之后，她一个人一边站在苍翠欲滴的老槐树下躲太阳，一边想，如果真的要说她的这些前男友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拥抱起来都挺舒服的。

        频繁而短暂的恋爱让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拥抱。薛祺望着那个刚刚成为自己的前男友的男生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白色t恤之下肩胛骨冒得挺高，显出一种青年特有的文弱和清瘦感来。这是一具年轻而健康的身体，没有一丝腐烂的气息，薛祺慢慢地回想着拥抱这个人—-不，或许应该说这类人——的感觉。

        因为关于具体的人她实在搜刮不出一点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来，最后只好草率又敷衍地得出个结论来——拥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于恋爱么，还是多谈几次，有了经验，大概就会懂了。

        大一升大二的整个暑假，白天她都在电机实验室帮老师打杂，晚上就去做本校的一位体育老师的孩子的家教，课时费给得相当有诚意，于是薛祺过了一个还算友好的暑假。

        大二开学，学校创新创业基地的宣传手册透过宿舍的门缝塞了进来。室友颤着手指着宣传册上写着的课外实践时长，眼泪汪汪地看着薛祺，薛祺点了头。

        “我跟你讲啊，这个嘉禾，是做机器人的团队，里面的几个师兄真的很厉害。”

        薛祺前后望了一下，首尾不相见的队伍证实了室友的话。她有点小担心，“这么多人，那咱们不是大概率陪跑么？”

        北清大学从不缺聪明又努力的人，薛祺一早就摆正了心态，入学时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健健康康地顺利毕业，毕了业，北清大学的学生像一盆水似地往社会这片大海里一倒，怎么地她都会变成珍稀动物。

        ”来都来了，看看么。“室友哄她。

        薛祺哭笑不得，九月中旬，北京的太阳直楞楞地像加热过的玻璃条，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扎，”有这时间，不如转头找找其他不那么热门的团队，这课外时长也一样的拿。“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室友嘟嘟囔囔地，”脸不一样。“

        ”。。。。“

        为了这一点的不一样，薛祺和室友两个人排了快两个小时的队，最后终于轮到他们。

        学校并未给学生创新团队多好的待遇，办公室不大，提前按照一桌一椅的方式摆放成了考场的模样，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薛祺按着学生指示就座，屏幕上的游戏界面让她有些困惑。不是说这个团队是做机器人研发的吗？怎么是游戏？

        ”游戏胜利就录取，自己玩儿吧。“一个穿着黑色宽松t恤的男生懒洋洋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神情几多不耐。

        薛祺朝声源望了一眼，低头开始玩游戏。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人，男生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操作，声音和刚刚一样懒散，“你这操作有些强势啊，不像女生。”

        话音刚落，屏幕上就闪现出winner的耀眼标志，握着鼠标的手有些酸痛，她松开，捏捏手掌，仰头看人。

        秦凛眯了眯眼，就和刚刚在游戏里的强势操作一样，她也强势地捕捉到了他嘴唇的轻微翕动，他想说什么呢？为什么又不说呢？薛祺短暂地问了自己两个问题之后，略歪着脑袋，轻声问，“要和我谈恋爱吗？”

        午后，教学六号楼的地下一层，整个创新基地里显得异常安静。

        黑色的笔记本电脑被女孩子敲得哒哒直响，她偶尔抬头，能够看到秦凛手中的鼠标虚握着，一个劲儿地说，“别单带啊，能不能团一波？“，望一眼之后，扶一扶眼镜框，又继续低头。

        薛祺很少再像高中时那样，深刻地去思考每一句话、每一个肢体动作背后的含义了。在此刻的广阔的世界面前，她为自己曾经对那些”无用“的事物作出的解读感到羞愧。

        不等旁人说，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变了太多。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变化，都全部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忠实自我，没什么不好。

        半夜，她睡不着，套了件外套下床，打开笔记本电脑，触控板的冰凉透过指尖往人的心里蔓延。高中的班群里面有消息提示，她打开一看，是群相册里面有新增的这次暑假同学会的照片。

        电脑的屏幕亮度被调至最低，映得她的脸雾蒙蒙的。每一次假期，高中班级的班干部便会积极地组织一次同学会，而薛祺一次也没有去过，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怎么不去，她是一早已经想好了借口的，一直也没派上用场。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位状元。

        最后还是打开了相册，一张张地翻看过去。变了很多，在看第一张照片时，她便在心里迫不及待地下结论，女生多化了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妆容，同学们穿着便服，发型也嚣张了许多，这些最容易改变的外在细节，让人肤浅地觉得，连带着心也跟着变了。

        班群里还有班级通讯录，毕业照，她按着目录看下去，也没再打开，临高考前拍了毕业照，班里统计洗照片的时候，她报了名交了费用，可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学校寄来的东西里，独独少了毕业照。

        他站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的靠左边，薛祺点按着触控板控制着箭头，觉得这位置有点偏，所以第一次没看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黑夜深重，浓稠的深沉包裹着她。骤然间四下里一阵白光，紧跟着是轰隆隆的雷声。阳台门没有关严实，落地的窗帘跟着风飘，她起身将门关紧，那一瞬间，窗帘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干尸，一动不动地没了半点生机。

        不断咀嚼过去，就跟搜刮锅底的剩饭一样，艰难又可怜。

        薛祺想起自己明天的日程表，于是将电脑关掉，爬上床，盖上薄棉被的时候，一场瓢泼大雨搁着玻璃门传来闷闷的激烈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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