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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章 既见君子(6)


润秋慌张张扶住帽子,低声道:“说话便说话,几时能改了这乱戳人的毛病。”

        丹遥起身道:“算我对不住你,知道你爱听大鼓戏,说是黄河沿儿上来了个唱大鼓戏的,这几日讲的是薛刚反唐,你去不去?”

        润秋疑惑惑道:“你这回,总不是诓我去见一见你的心上人吧?”

        丹遥万想不到润秋会在此时杀一个回马枪,一个爆栗便要砸过去,沈润秋是何等精明的眼头儿,忙起身笑道:“晓得晓得,我表姐,堂堂范家大小姐,哪儿能跟我堂哥似的,走走走,去听大鼓戏。”

        黄河沿儿上果然人满为患,有年纪大的专意的拎着马扎子来,叼着旱烟斗正在摇头晃脑,年轻的便或蹲或立,那站着的还伸长了脖颈子,执意要将那里头瞧上一瞧。

        润秋道:“可见都是些瞧热闹的,听戏便是听戏,还非得看上一两眼。”之后便是啧啧之声。丹遥也没理她,因了前头挤得厉害,他两人也不好上前去,因此只挑了个树凉影儿站着,站定凝神方听得里头“咚咚”的鼓声是又密又急,仿的便是万马奔腾的景象。

        忽而钢板“叮当”一碰,鼓点子便是应声而落,紧接着便是脆生生的女孩儿声音,似是春日里起了一阵劲风。丹遥与润秋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诧。润秋道:“都说十七八女郎,是执红牙板唱一个晓风残月,如今这一位将一块钢板子碰了个双响,唱的却是沙场点兵的动静,倒也新鲜。”

        丹遥笑道:“可见这行男子言也不是你的专权。”二人细听,这女孩子接着上一回,正说到薛家长子薛猛囿于君臣之愚忠愚孝,终于丢掉性命。虽说只是叙事,却声声句句含了怒意,端的是恨其不争,倒把周围听戏人的情绪跟着煽动起来。

        润秋便是其中之一,待听到薛刚终于起兵反唐之际,忍不住叹道:“就该这样,薛猛也真是笨了,还不如他弟弟通透。”

        丹遥笑道:“起小你也没少了念书,这些该是早就听过读过的,怎么还跟初次听来似的?”

        润秋道:“一来是那时节不求甚解,并没有入脑入心,二来是她讲的好,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哪来这样的铿锵!”

        丹遥看她攥紧的拳头,忍不住笑道:“可见这脑后也是有一根反骨了,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些,倒也不枉我姨夫把你作男孩子养。”润秋闻言却是翻了一个白眼,也不再理她,转而专注听戏。

        润秋听戏,丹遥的全副注意力却在她身上,虽是着了男学生的装扮,但单就是那白生生的肌理,便已然出卖了女儿身。

        虽然已是民国,也一早废了裹脚的陋习,但重男轻女这一条却是蒂固难除。只不过,想儿子和有儿子是两码事,多的是人心事难遂。

        丹遥的姨夫便是其中一位,饶是她姨母贤惠,给张罗着一房一房的妾,一个两个的却都是女孩儿。待到她姨母好容易怀上一个,呱呱坠地之际,沈家当家的一看又是女娃儿,不由得一声长叹。

        丹遥想起父亲与姨夫说的话儿,甚么叫做命中八尺莫求一丈,合该是守着几个丫头过活,往后招几个女婿上门,未必就比有儿子的差。

        许是这一句点的通透,她姨夫反倒改了心性,将几个女儿照着弄璋的法子来养。只不过三个女儿里,只有润秋一人得了真章,活成了个有志青年的模样。

        有志青年,自然天地入胸臆,风雷造文章,寻常的潺潺溪水哪儿绊得住脚步,非得挣脱了条条框框,要亲眼看看什么叫大河前横。

        金陵求学,便是润秋的鬼招数,只不过她还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说不得要拉一个作陪。然举目亲戚之中,也只有范家长女这一份胆识比肩。沈润秋坐筹帷幄,才有了范丹遥绝食数日、誓上女校的那一出。

        润秋不知道的是,早在范鸿铮头一年上学回家时,丹遥便对那大学气象心驰神往,便是她不来撩拨,丹遥也自打算与父母挑明。如今有姐妹二人在金陵搭伙,也让她父亲母亲摇头之余,多少有些宽慰。

        丹遥这边厢神游天外,那边大鼓戏早就散了一场,外围的像是风吹沙散,倒叫人看清楚里头情状,原来不过一老一少,一鼓一板。

        那说大鼓戏的女孩子梳一个双丫髻,穿一件樱桃红的对襟褂,下头散脚裤子,论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旁边敲鼓点子的老头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褂儿,只在外头罩一件柴窑色的坎肩御春寒,眉眼间还可见往昔神采,只是那干橘皮似的脸面煞了风景。

        这边厢人已是散的差不多了,那老头儿沙沙哑哑的声音才响起:“今日便是唱到此处了,老几位明日请早罢。”

        丹遥以为还会有捧个钱场人场之类的吆喝,不想这一句罢了再无他话,倒是前头几个有年纪的颤巍巍起身,又颤巍巍掏出个布包,颤巍巍递出几个大钱儿去。那打鼓的老头儿颤巍巍欲起身,起了几次却没起来,末了还是那丫头给接了来。

        润秋走过去径自将几枚大钱儿递给了那女孩儿,女孩子接过来道了一声万福,口中称呼的却是少爷。眼见得一老一少相携去了,丹遥道:“这沙场点兵由女子说来,倒也有几分意思。”

        润秋道:“表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这大鼓戏谁规定一定要男子说来?再者说,这女子一旦舍了千千情思,比之男子忠义果敢不知几多,远的不必寻,只说秋竞雄,那一份侠肝义胆,多少伟岸男儿也望尘靡及。”

        丹遥心道方才是谁说女子说戏实属新鲜?还未及辩驳些什么,只听有人道:“寻常在家中只有丹遥伶牙俐齿,今次才算知道润秋才是诡辩的天才,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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