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第章 风物有信（4）

此举是为避嫌，丹遥心道也不怪梦楚对他百折不回，仅这一份外冷内热就让人动容。回头却瞧见润秋已然对着那一道酥油饼上了手，忙过去“啪”的打了一下，低声斥道:“在家中也就罢了，出了门好歹注意些。”

        润秋满嘴油光，嘿嘿一笑道:“这里也没有旁人。”

        丹遥道:“那你也注意些，这些你就少吃写罢，胸膈闷胀，湿气滞存，总要忌讳这甜点心和油腻腻的吃食。”说着看一眼那油酥饼，“这东西瞧着厚实，有什么精致？”

        润秋道:“姐，总不成只有道署街上麻油煎的薄饼才是美味，不信你尝尝，还是挺香的。”说这竟是扯下油饼一角向丹遥嘴边递过去。

        丹遥素来是不吃这些的，左闪右躲之际，猛可的撞上了张昶的目光，目光里暗含殷殷期盼，似乎是很希望自己能尝一尝，丹遥愣怔一瞬，只好强忍着咬了一小口，然而入口方觉唇齿留香，且又十分浓郁。

        不由暗道，都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这粗糙起来亦有粗糙的吃法，更难得这秦淮一带皆能食而不厌，倒也是烹调的本事。

        润秋满眼是笑，道:“怎么样？不诓你吧？”丹遥忍不住掏出手帕给她擦嘴，末了将手帕在她脑袋上一戳，“送你了。”

        忽然有声音从楼上传过来:“送你了，送你了，”声音短促尖锐，像是女孩子，又不像是女孩子，顿了一会又道，“诓你呢，诓你呢。”

        润秋反应过来，道:“哎，这是学我说话呢吧。”语毕挽着袖子便要上去理论，张昶这时开口道:“是老板养的一只巧嘴八哥。”

        似乎是要印证张昶是对的，几人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一阵翅膀扑棱的声响。这茶馆里惯是“流哥儿”玩鸟养鸟的地段，老板养一只招徕客人也并无不妥，只是这八哥儿似乎生逢无敌手，娇惯出一幅了不得的脾气，这时继续道:“巧嘴，诓你呢。”

        丹遥忍不住抿嘴偷笑，润秋却不容，嘴里嘟囔着“凭恃谁，只有我学别人的话，哪里轮得到他来学我……”扭头便是出门。只听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响，那笼子里的鸟儿便扑腾的更厉害，倒像是召唤，也不知底下吊着多少的鸟笼子，一时间白鸟齐鸣，啁哳吱呀混在一起，也不甚好听。

        果然有堂倌去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渐渐地止了鸟鸣。

        那一边少年依旧在倚窗外望，其实此时已经入秋，且又是白日，万万比不得夏至晚上的秦淮河，那时节浆声灯影里笙歌彻夜响，茶舫轻弋灯船如流火，真真是叫人流连，此际清冷，到不知道有些什么好看？

        近晌午，隔间也入了客，因为敞着门，有说话声便清晰入耳。一个道:“嘿，方才好一阵聒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整条街的鸟儿都在这迎水台了。”

        另一个道:“你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就因老板养的这只八哥，流哥儿都喜欢把自家的鸟儿带来。”

        那一个哈哈大笑，道:“绿丁、黄莺、小画眉，如今倒是要听一只八哥儿的唤，你说说这道理。”

        一个道:“这算什么，杨家那只金丝雀儿，不是一样抵不过外头的野鸭子？”

        那一个便有些好奇:“老哥儿这话从何说起呢？那杨家，倒不知道是哪一个杨家？”

        那人道:“金陵城里红透半边的，除了那沙船起家的杨家，还有哪个杨家值得咱们说道？”

        听者叹道:“原是说杨克全那位小娘子的事，这我倒有所耳闻，说是杨家大少在钓鱼巷跟人争风吃醋，打架挂了彩不说，还被拍了照片。只不过……这些话儿都是街头巷尾的传，也不见刊诸报端，因此不敢十分确定。”

        那人道:“还要见诸报端？这事好光彩么！杨家必定要上下打点，全了脸面是正经。”顿了一顿又叹，“倒是可怜了那位小娘子，这几日听说是水米不进，卧病在床，倒方便那杨大少爷继续烟花巷尾的流连。”

        一人试探道:“老哥儿与杨家也算有些渊源，可曾见过那位小娘子，当真是美么？”

        那人道:“虽说是小地方来的，又是庶出，可生的委实标致，比钓鱼巷的那一个，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有人不解:“那怎么还拴不住杨家大少那颗心？反倒便宜了一个茶围子里的？”

        那人嘻嘻一笑:“这俗话说了，家花哪有野花香？况且明媒正娶的便如花瓶一般要摆在堂上人人敬重，私底下哪有那么多的花样伺候？”

        那人道:“真要是如你所说美的超脱，便是日日堂上供着也心甘。”

        言者嘿然，语气里却有几分不怀好意，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家，却也算长于丹青，回头比着那杨家少奶奶给你绘制一幅小像，叫你也日日悬在床头，看有朝一日会不会精诚所至，叫那女子从画里出来，好与你云雨一番，也不算你一片痴心枉然……”之后便是一阵了然的哄笑。

        丹遥这边厢已是手脚冰凉，她饶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却在黄河沿上多听了几回书，有时是杨家将，有时是隋唐传，也有极少极少的时节听些风月鉴，那话中意思虽不全懂，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万想不到润夏这几日一面也不冒，原是遭此大劫。

        只是如今既不能出去与人理论，一颗心百无挂碍，悬悬欲坠而不坠，最是磨人脾性，只能交握了双手，直掐的关节泛白。这时却见张昶起身，关了窗子，又掩了门，隔间谈话便听不灵清，末了斟一杯茶，递到丹遥手里，淡淡道:“暖暖手也好。”

        丹遥忽然就怒从心头起，将杯子掷回桌上道:“你早就知道这些。”

        茶杯浅容，满茶翻腾了一回才溢出，像极了丹遥一触即发的怒气。张昶没有料想她这样激进，一时间反倒怔住，丹遥道:“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不告诉润秋，你安的什么心？”

        张昶叹了一回，道:“你姐姐不告诉你，陈雪莹不告诉你，李家齐不告诉你，甚至你的授业恩师陈元清也没有告诉你，想问他们，又安的什么心呢？”

        丹遥被他问的怔住，细想方才隔间对话，似乎杨家的这件事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他们几个在金陵生在玄武长，陈元清更是喜欢去往热闹的地方，可他们不说，他们都不说。

        张昶道:“你应当想到，既然你表姐起意瞒你们，势必也不希望家里知道，如今你们，倒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丹遥想到润秋开学所说的“我姐怕传染我们，叫我们千万别去呢。”那一个叮咛，是忍了多少回、不眠多少夜，才能这样谆谆嘱咐？亏得她还要替自己和润秋操办一切日用！

        想想就心疼！

        丹遥无所言，张昶亦无所言，正在对峙间，隔间传来桌椅腾挪的声响，像是有人重重跌在地上，连带着丹遥他们所在雅间也跟着颤了几颤，只听有人气急败坏道:“哪里来的毛娃娃，凭什么行动鲁莽？！”

        一人道:“就凭你们几个言语对人不敬。”接着又听到茶壶落地的混乱声音，已经正式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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