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第章 暖恰花间（4）

润秋起得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道:“你们在此处顽，我该去黄河沿儿上了。”

        丹遥这时心里一动，追道:“是去听书么？”

        润秋挑眉不耐道:“不然呢？”

        丹遥回看张昶，殷殷道:“你从前只在南京茶馆见识过苏州评弹，没听过我们这里的柳琴戏和大鼓书罢？”问毕不由分说，径自牵了张昶的手去了。

        黄河沿子上本来人群熙来攘往，此时如同风吹散沙，都向着一处聚集过去，丹遥指着道:“我们来的晚了，只能在外围听一听。”

        张昶点头，几人站定时里头已是开了场子，丹遥听了一会儿辩出是《宋江轶记》，木制的简板换成了铁片子，少女气势依旧纵横撼动，说到筋骨处，汹汹崩屋。只不过没头没尾的，丹遥自己也未曾通读过水浒，听得就有些乏味。反倒是张昶静立一旁，十分入神。

        一回说毕，润秋拍手道:“这个说的也好。”她神色奕奕，全然已经忘了方才些许不快。丹遥故意道:“那与上一回的‘薛刚反唐’，哪个更好？”

        润秋哂道:“你说你这人，好便是好，还非得分出个伯仲叔季来。”说完自掏了大洋去行打赏。

        丹遥暗笑，自己若不提醒，这说书的丫头今次怕是要少一份赏钱，这故事哪个更讨得润秋欢心，可窥见一斑。又去问张昶:“你觉得可好？”

        张昶想了一回，才道:“可比柳敬亭了，只不过……是个丫头说来的。”

        丹遥笑道:“可是你们男人的通病了，合着楚汉隋唐的纵横捭阖，都要收在男子的舌尖上么？”转头看一看润秋，后者正受着那说书丫头的礼，又道，“你这话可别叫润秋听了去。她顶讨厌这样子说法。”

        张昶看向润秋，也顺道见了说书人的庐山真面，元是个形容尚小的女孩子，也不知润秋说了些什么话逗趣儿，那女孩子手执月牙板低眉顺目站在那里，叫人想不到方才故事中的俯仰离合皆出自她口。

        张昶微一点头，淡淡道:“好。”丹遥未及细究他这一个轻描淡写的应答，却在散去的人群后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忙拽着张昶，指着河间亭道:“那不是家齐？”

        原是李家齐贪看风景，一路顺着竟走到了黄河沿边上，恰看到有人在亭子里头写生，一时技痒，便就着人家的画具描摹一番。丹遥他们去看时画已半成，排布倒也简单，不过一亭一木。

        亭子是六角高台，树木是粗枝肥叶，明明都是静态的物件儿，偏在左下角上草草写着“莺燕图”三个字，恰是李家齐的笔迹。润秋撇嘴道:“陈元清还说你是他的得意徒弟，这画的……嘿，打量人人都眼懵心盲了不成。”

        李家齐道:“有道是‘翠叶藏莺，珠帘隔燕’，你们瞧这亭子檐，不是有个燕子巢？”

        丹遥这时看出了端倪，道:“怪道你这叶子画的鼓囊囊的，也不是向着一个方向摇。”

        李家齐得意道:“还是小师姐懂我的画儿。”

        润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顺手扯过一张素白的宣:“如此说来，我立时也能得一幅大作。”

        李家齐道:“这倒好笑了，你画什么？”

        润秋伸手拿起笔，在端砚里饱蘸了浓墨，刷刷写下“大雪图”三个字，扔了笔抱肩道:“这雪直下了数个日夜，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好生干净呀。”

        丹遥早就猜到润秋定然不会惯常出招，张昶也是淡淡一笑，都不以为意，却把个真心爱画的李家齐给气着了，道:“我这里头藏得是心思，你那分明是投机取巧。”

        润秋好笑道:“知道什么是益者三友？今儿个我是教导你，凡事不要尽可着自己的心思，你那画儿又不是自己收藏。就是陈雪莹写小说，也得叫人看懂不是？”

        丹遥心里暗骂润秋狡猾，旁的人也就罢了，她搬出了陈雪莹，自然家齐不会还嘴，果见李家齐一副欲语还休的吃瘪样子，末了认命道:“师箴，友墨，陋室增馨，实在是鄙人之幸。”

        润秋得了便宜,自然卖了个乖，不再闹腾。家齐倚在栏杆处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末了却把手臂顺势架在了润秋肩上，润秋转头瞪了一回，道:＂合着搁在这儿是比栏杆子舒坦哈。＂

        家齐闻言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没听懂，竟然情真意切的点起头来，润秋被噎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丹遥过来岔开话儿，道:＂中学毕业，你是继续上学还是专心学画＂

        李家齐不假思索道:＂既上学，也学画。＂见众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惊奇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大学里也有专门教画画的么＂

        润秋道:＂你打算去哪所学校＂

        家齐放下胳膊，正色道:＂我打算出国去，我家里也很支持。＂

        丹遥道:＂这么远你舍得雪莹舍得＂

        李家齐道:＂谁说我们要分开我带她一道走，雪莹课业很好，我可以帮她申请公费留学的机会。＂

        润秋笑道:＂你还真是内举不避亲。＂

        李家齐哈哈一笑:＂我外举也不避你这个仇，你若是想，我也可以帮你申请。＂

        润秋耸肩道:＂算了吧，自己的还没学好，倒去学外头的，回头可不成了邯郸学步＂

        李家齐道:＂增广见闻而已，何必危言耸听＂转头却见丹遥冲他摆手，当下会意，便也不再接茬。

        几人倚栏而立，这时节暮色渐浓，岸上有人家疏疏落落亮起灯盏，只不过隔着江上迷蒙雾气，不甚明亮，倒像是人半睡未醒的倦怠眼睛。

        丹遥看着看着就泛起困来，不自觉的头一歪，却是到了张昶的手心里，耳轮廓无一不在感受男子掌心的热度，她有些羞赧，又有些贪恋。

        倒是张昶，自自然然的让她倚靠在肩头，顿了一顿，轻道:＂养一养精神也好。＂

        似乎有人在笑，丹遥困顿间，也辩不出是家齐还是润秋。渐渐的那两岸的疏疏灯火都蹒跚起来，在墨一样的天色中凌乱飘摇，丹遥想，这怕不是个梦。

        那就在梦里，多睡一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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